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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靈隱士)
黑澤明《夢》: 黑則似魔,明則如花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夢。大導演黑澤明會夢到什麽呢?七武士?影子武士?還是羅生門?當他剛過甲子之年,決定割腕自殺的那一刻——是因為自己的夢想破滅了嗎?
人為什麽會有夢呢?佛洛依德在《夢的解析》裏,闡釋夢是潛意識的釋放,一切來源於現實。在現實之中,人處於清醒狀態,大腦會自動形成約束機製,合理判斷真偽,約束並導向人的思維活動。而在夢的世界裏,約束機製處於關閉狀態,大腦不再受到製約,思維可以隨意發散釋放,於是平日裏的意念與欲望百無禁忌,不加過濾地完全展現——現實發生過的,沒有發生的,有意假想的,無意生成的,零零碎碎地隨意串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扭曲的,非自然的幻境。
這是理性的解釋。有沒有另外的答案呢?
人之一生,因為現狀殘酷,所以擔憂明日與後果。因為擔憂無解,所以寄憂思於夢境,希望一切安好。夢境似影似幻,明豔如花,令人長醉。而做夢之人,最害怕的是一不留神清醒過來,才發覺剛才一切皆為虛妄,而真實世界依舊暗黑冷酷,妖魔無忌,恰似一場噩夢。
這是黑澤明值八十歲之際,從感性的角度所給出的答案,也是電影《夢》的主題。這部1990年的作品,既美倫美奐,亦暗黑醜惡。格局廣袤宏大,細節精巧工整。八段故事八個夢,依次對應人生之四季:孩童之夢明如春,青春之夢寒似冬,壯年之夢烈若秋,晚年之夢澈如夏。
孩童之夢,萌動之夢
故事《狐狸娶親》和《桃花妖姬》是孩童之夢。
狐狸娶親,一般會選擇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雨的時候,因為它們不願被人類打攪。盡管媽媽事先警告,孩子還是禁不住好奇之心,溜了出去,偷偷躲在樹後窺視。可還是被機警的狐狸發現了,孩子嚇得連忙往家裏逃,但是被媽媽擋在了門口:“你要去向狐狸道歉,到彩虹消失的地方。”孩子走啊走,展望前方,在彩虹盡頭是一座大山,神秘似夢。他停留片刻之後,不再遲疑,堅決地邁開步子,一直向前而去。
《桃花妖姬》裏,孩子看到家裏有個自己不認識的女孩子,就問家裏姐姐那是誰?姐姐不以為然,反而怪他:“哪有?你是不是眼花了!”他看著那個女孩子,粉紅衣裝,好奇之下,就跟著人家走出家門,穿過竹林,一路走一路跟,在山丘上遇到一群衣裝鮮豔的人,豔若桃李,看見孩子就大聲質問他為何要砍伐桃樹。可是當時大人要砍伐桃樹時,孩子是反對的。即便明白了孩子的態度,這些人還是嘲笑他:“你反對是因為喜歡吃桃子吧?”孩子委屈得大哭:“我不要他們砍伐,是因為我喜歡桃花盛開,開得漫山遍野!”話音一落,花瓣片片漫天飛舞,頃刻之間繁花落盡,幻影已逝,隻見眼前竟是一片桃樹殘樁,唯有一株小小桃樹,緋紅孤獨,在微風之中不勝吹拂,花朵輕輕地搖曳。
人在孩童之時,心裏最是好奇,大人越是不讓做,偏偏就想去做,就會去做。或許做錯了,也可能講對了,但是一般都會被大人懷疑,甚至被批評。在孩子的心裏都有一個夢,希望自己能夠被大人所了解,所相信。在孩子的世界裏,錯與對並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而驅動他言行舉止的,隻是一顆對什麽都好奇的童心。
那是萌動之夢,是春之夢,滋生萬物之夢。
青春之夢,殘酷之夢
《暴風雪》和《戰爭亡靈》則是青春之夢。
青春正如《暴風雪》,群山之間,漫天風雪之下,方向不可明辨,前途在何方?如何行走呢?同伴在質疑,信心在流失,忽然之間好累,隻覺得四肢開始僵硬,好想就此躺下,而眼睛也漸漸合上。雪花紛飛,像情人的手指一般溫柔,又如發梢一般誘惑。如夢似幻,所愛之人仿佛在耳邊輕語,“好暖的雪,好熱的冰呀。”在堅強的意誌之下,雙眼慢慢睜開,心中幻影即刻隨風而逝。於是掙紮著站起身來四處觀望,才發現暴風開始停歇,雪花開始消散,生死難關已過,而宿營之地竟然在前方目視可見,近在咫尺!
而《戰爭亡靈》,猶如寒冰刺骨,痛徹心肺,無語問蒼天。戰爭已結束,被俘的軍官得以回歸故裏,眼前的隧道雖然幽暗,可終究可以穿越而回到家鄉。忽然間,他聽到身後隧洞傳來腳步之聲,有人走出,細看之下,卻是一名戰死的下屬,軍官不禁喉頭哽咽:“你已經陣亡了,最後一刻是死在我的懷裏。我明白,你一定很難過,可畢竟人鬼殊途。。。你還是回頭吧。”前來之人的眼睛茫然若失:“哦,我知道了。前麵就是我的家鄉,我的爸媽太想念我了,所以我回來看看,我這就回去。”軍官猶在傷神,隧道內又傳來陣陣整齊的步伐聲,這次來的是一支隊伍,所有人臉上都是一樣的茫然。軍官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對不起大家!是我太衝動冒失,才導致全軍覆沒,你們都受苦了。”“我知道大家很想家,可是,你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所有人聽令,向後——轉。”軍官跪在地上,痛苦萬分,正在此時,一隻軍犬的鬼魂從隧道跑了出來,圍著他叫個不停,仿佛在發問:“我呢?一隻狗該怎麽辦呢?”
青春,是一腔熱血,激情,無所畏懼,易衝動。在逆境之中洗禮,耳旁是同伴的質疑和挑戰,然而憑著自己的毅力堅持下去,不被迷惑,終得成功。而在戰火之下接受考驗,雖然擁有整支隊伍的無限信任,可是自己卻被迷惑而失敗,導致所有部屬魂葬異鄉。現實世界如此之殘忍,而青春也是如此之殘酷。伴隨青春的是迷茫,因為心裏迷茫,所以求助於人,因為相信他人,所以容易被人迷惑。
青春之夢,是殘酷之夢,也是迷惑之夢。因為觀念激進,行為決裂,所以結局冷酷,正如凜冽之冬季。
壯年之夢,偏執之夢
《尋找梵高》與《核電爆炸》是壯年之夢。
年輕的畫家站在油畫前,思索著,不斷地揣摩梵高的創作思路,尋覓靈感。他的思緒在飛揚,仿佛躍入油畫之中,與梵高兩人麵與麵四目相視。激情,澎湃偏執的激情,是他對梵高的印象。在梵高的視野中,眼之所觸,皆為美景,皆可創作,筆之所留,皆成畫麵。大自然如此令人沉醉,隻歎時光流逝,願爭一朝一夕。內心如此之焦灼,於是驅動自我一意向前,宛若車輪滾滾,難以鬆弛。穿過茵茵鮮花,越過斑斕田野,前方麥浪似金。眼前出現三岔路口,梵高並不猶豫思考,拾中間小路蜿蜒而上,好似裝了機械發條一般,不停歇執意向前,一直走出畫麵,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大自然,隻留下一群黑鴉低空盤旋,鳴叫不已,預兆著死亡。
富士山下,烈焰升騰而起,染得天空一片血紅,而遠處的山峰在燃燒,在崩塌。天搖地動,一片末日景象。人群四散奔逃,問其原因,原來是核反應堆異常,核電站爆炸了。科技發展如此之迅猛淩厲,微弱原子,竟能爆發如此強大之力,產生無盡電能。盡管負責人員一再表明,信誓旦旦,一切風險都在可控範圍之內,絕對安全。但是即便嚴格細致,也難以完全杜絕一切風險,保證永遠正常運行。原子之力,也能翻天覆地。地上人群洶湧,爭相逃散,可是前方已是陸地盡頭,逃無可逃,眼前的大海,波浪洶湧。而空氣中彌漫陣陣毒霧,隨風飄蕩,如何逃避?西服革履的科技專家頭腦異常清醒,實在不願苟活下去,於是執意赴死,縱身躍入海浪之中。而留下之人,隻能驚慌恐懼地等待死亡。
人值壯年,人生已不惑,壯誌雄心,時光打磨。人生目標,當堅韌直前,不可回首放棄,因為失敗實在難以承受。感性之人如藝術家,追求創作,渴望靈感,一顆心激情如火,希望永遠熊熊不息。而理性之人如學者專家,學海無涯,希冀思路清晰實際,設計嚴謹無缺,永無偏差。可是人並非聖靈,無論理性還是感性,凡事一旦超過限度,一意追求極致,則為偏執。
壯年之夢,是偏執之夢,秋之夢。理念與行為正如烈秋之勁風掃過,一切徹徹底底,幹幹淨淨,不留落葉。
晚年之夢,坦然之夢
《魔鬼煉獄》與《桃源淨土》是晚年之夢。
科技如此發達,人對自然的改造無止無歇,原因在於內心的欲壑。未來世界裏,自然景色被破壞殆盡,垃圾堆積如山,廢棄物遍布荒野。生存環境已成廢墟。核輻射汙染了一切,這裏蒲公英高大如樹,黃色花冠異常詭異。存活的是頭上長角的怪物,似人似獸。由於缺乏食物,他們隻能以同類為食。目之所觸,水紅如血,漸漸幹涸,一片荒原焦土。蒼穹之下,大地暗黑,魔怪哀嚎不停,痛苦輾轉,隻因時常頭痛難忍。即便如此之境地,他們依然會根據頭頂上角的數量來區分等級,恃強淩弱。因為弱肉為強食,老弱不堪者,為保全性命不得不逃避躲藏,能活一天多活一天。這場夢分明是一場魔鬼之夢,煉獄之夢。
《桃源淨土》是最後一夢。美景當前,溪水清澈,綠絲潺潺,岸邊水車轆轆,而四周一片安靜,隻聞鳥語。翠蔭鮮花,錯落有致,安詳平和。村中老人,崇尚自然,恪守傳統,對現代的便利生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過於的舒適,會讓人沉溺,貪圖享受,會讓人無法自拔,這絕非好事。如此刻意人為會消減人的意誌,麻痹人的心靈,讓人失去生命本性。生命本應快樂,死亡亦該坦然,乃天道自然之基本法則,何須糾結。人與自然的魚水融合,才是他心裏的天堂之夢。
晚年之夢,正如夕陽西下,去日無多。昨日俱往,當下該如何度過?該放還是收呢?放,則放縱放任自己的基本欲望,今日之歡多盡興。死亡如此令人恐懼,當拚盡全力延長壽命,即使明日痛苦煎熬之時,也需辛苦硬挺下去。能多活一天,就多過一天,幸運多一天,就不必去麵對死亡之恐懼。收,則節製自我,收手收山,洗盡一身鉛華,從此返璞歸真,人天合一,擁抱自然,即使麵臨生死那一刻,也內心坦蕩,無所糾結。
晚年之夢,當是盛夏之夢,時而烈日炙熱,時而燦爛明媚。一旦領會天道自然,則內心清澈如水,安然入夢。
人生四季,諸多夢幻。《夢》承載了天道人生的思索,對未來的夢想與期待,以及人與人的關係,科技發展等尖銳問題的深層次憂慮。可是現實已經至此,放眼未來,如何走向?前方是黑?還是明?
遇黑擇明——正當夜黑之時,前行之人的眼睛,一定要辨識黑暗,選擇光明。
知黑澤明——這是一個心存夢想,敢於追求的人,老驥伏櫪,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