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是個矛盾統一體。
咖啡基本上是黑色的，但人要加上水般顏色衝淡；咖啡是苦的，但多數時候要加糖變甜；咖啡是深色的，但是要加白色的奶變白；剛做好的咖啡是燙的，但要放到7、80度時口感最好；咖啡本來要細磨慢煮，現在機器裏不到幾分鍾就出爐；咖啡是休閑的產物，但是咖啡讓人興奮，工作時間反而變得更長。咖啡本來的味道差別都不大，有的酸一點，如阿拉伯咖啡；有的苦澀一點，如土耳其咖啡；有的奶油味重一點，如瑞士的紅人咖啡；有的彪悍一點，如意大利的苦咖啡。造成咖啡的差異的，是咖啡伴侶。
除了老套的英國老頭老太太，世界上不加咖啡伴侶的喝法，就像不做夢與美麗的人兒私奔一樣罕見。最常見的就是美國超市中的瓶裝雀巢伴侶，MAXWELL伴侶。我原來是不喝咖啡的。讀書的時候，係裏有免費的咖啡。每天早上，學生們都還沒有起床的時候，係裏幾個退休的老頭一定在7點剛過，就坐在那裏雲蒸霧騰，山吹海喝。我的辦公室與這個咖啡俱樂部僅幾步之遙，那香氣在走廊裏像一個美貌的少婦，窈窕招搖。終於我忍不住去到了一杯。有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有了第二杯，以後就順理成章成了這個咖啡俱樂部的成員。
除了還有偶爾喝一兩杯的幾個年輕教師，匆匆忙忙在上課前幾分鍾前灌一大缸咖啡外，俱樂部的常任成員隻有我和其他的都是幾個退休或者臨近退休的終身教授。他們功成名就，現在是全日製的快樂中人，額頭的皺紋裏都透出發自內心的喜悅。但這些老頭真是些聰明人，我也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跟一些在教材裏用自己名字命名定理的人接觸。
有個老頭是近代數學的創始人之一。他的幾個定理，凡是在美國學過數學、物理、統計、決策理論的肯定都接觸過。他的太太是波蘭人。二戰時候兩口子逃到美國，前後恩愛也差不多20年。後來離婚了，老頭與係裏的秘書結婚，但是老頭一樣供養從波蘭帶來的太太。兩個人一個住在街的這頭，一個住在街的那頭。
在咖啡俱樂部裏，我有次到完咖啡，發現沒有了MAXWELL伴侶。老頭衝我招招手，從椅子旁的舊的不能在舊的皮包裏掏出一個黑色杯子。說是他前妻給他的從科羅拉多帶回去的牛奶，今天要給每一個人嚐嚐。牛奶很濃，帶著一股膻味，直接從農場裏出來的味道。等到所有舉了不成員到得差不多，幾個老頭開始大鬧。有的說，你幹脆回前妻羅夫納那裏去住啦，她那裏每天都有新鮮的奶。有的說，這麽多年，大概20年了吧？每天少喝一杯，一年365杯，20年7300杯，你的損失有多大！有一個俄勒岡出身的教授常講美國黃色故事，這個時候絕對有話說：“牛奶比你自己擠自己的奶更有利健康！”“對，喝牛奶，流體發向量方向是由外向內，自己的奶，流體u法響亮是由內向外。” 他自己的笑聲在整個樓道裏轟鳴。
我知道，這個時候，老頭的第二個太太，係裏的秘書在我入學前就去世了，所以大家才這麽肆無忌憚。老頭聽大家調侃，也毫無冤氣，也跟大家一起笑，笑得臉紅，皺紋更深。然後讓大家再加點前妻從科羅拉多農場帶來的鮮牛奶。那是放在一大箱冰裏帶回來的。他用準確的數字給大家說，那個冰櫃長60英寸，款40英寸，高45英寸。
一個學期下來，我逐漸學會了在牛奶中放糖，攪拌開來，沒有沉澱，再加奶，邊倒邊攪拌，看著黑色的咖啡邊倒自己喜愛的色彩才住手，這是侯的味道，就是最時候你的味道。咖啡俱樂部裏所有的老頭都這樣對我說。我問，你們能證明麽？他們都搖頭，咖啡不是一個自我約束類型，無法建立公理體係。不能有公理體係的東西，萊布尼茲也沒有辦法。那我就隻能把這個沒有邊界的東西喝下去，用我的模糊感覺證明這是一杯好咖啡或者壞咖啡？甚至別人都無法與我分享，因為我的證明隻存在於一邊倒牛奶，一邊攪拌過程的某個瞬間？一個教了一輩子幾何的老頭告訴我：“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連續過程的瞬間積分函數值，沒有意義。你能解釋奇點麽？不能。” 我在俱樂部裏是沒有辦法去太多爭論，和他們相比，我的皺紋太少，少到可以忽略。
終於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娶了兩個太太的老頭好久沒有出現了。我忍不住問他到那裏去了？其他的幾個老頭搖搖頭，He's gong.俱樂部裏的笑聲突然間少了，咖啡也回到普普通通的咖啡，不再有個老頭帶牛奶，也不再有人告訴你一邊攪咖啡一邊倒牛奶，直到你最喜歡的色彩出現，你的牛奶最好喝。也不會有人討論怎樣給開放體係建立公理，證明什麽樣的牛奶最好。
那個學期的時間很快。寒假一過，校園裏還有積雪。我從中國帶了一大袋花茶，用咖啡壺燒開水，把茶泡上。等了一個上午，誰也沒有出現。下午，係裏所有教師TA開完會，係主任給我一個大袋子，帶子裏有幾大本手寫的沒有出版的書。係主任告訴我，聖誕節期間，咖啡俱樂部的老頭又三位去世，有一個回紐約女兒家，還有一個已經癱瘓了。癱瘓的那位就是喜歡講俄勒岡笑話的老頭，書稿是他給我的，說也許對我的研究有用。我很難過，和係主任對坐著，在安靜的三樓辦公室裏聽著牆上石英種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們兩個男人，一老一小，都不再說話。
我今天還在想，咖啡其實就是咖啡，全世界的咖啡差別都不大，有差別的是一邊攪拌，一邊倒進去的咖啡伴侶，還有和你一起喝咖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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