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級上學期結束,還有一年半,就要讀中學了。母親擔心我在鄉下撒開了野,收不了心,不適應城市生活,下令我必須回上海了。還說:那才是你的家。
童年時代無意中交替在農村和城市生活,使我的一生獲益良多。對城市孩子來說,我了解農村;對農村孩子來說,我知道一點城市。處在兩種不同文化的交匯點,偶爾擦撞出一星半點火花,也許就成了你生存競爭中的優勢。
我和一位在巴黎的作家朋友,曾聊起這個話題。他說,流落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在許多領域都表現出色。他們在諾貝爾獎中的獲獎比例,遠高於他們在世界人口中的比例。其中一個原因,源於他們一方麵接受係統的西方教育,一方麵相當重視猶太文化教育。兩種不同的人文背景,使他們麵對難題時比別人多了一種選擇。當一套係統不奏效時,就會自動切換到另一套係統。這就使他們比別人更容易成功。在以色列土生土長的猶太人,相對表現就沒有那麽出色,因為他們也和普通人一樣,隻有一套係統。
基於這一體驗,我給萬方他們建議,讓朵朵在中國和美國交替完成小學階段的學業。在美國上學期間,我自告奮勇,擔當她中文課程的輔導。希望我們的試驗有效果,給其他海歸父母們一個參考。
我要回上海了,照例是外公送我。這一次,外公隻送我到常州,我獨自一人坐火車到上海。車站上,外公千叮嚀、萬囑咐,教我把兩個書包帶結在一起,一前一後往肩上一搭,這樣既省力,僅有的兩件行李還不容易丟。上海父母那邊搬家了,新地址在信封上,記得在上衣口袋裏。又塞給我一把零錢,路上買點心、到上海後叫三輪,都足夠了。
火車徐徐開動了,外公的背影漸漸遠去。後來讀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我總覺得,朱先生所寫的那個讓他揪心流淚,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依稀就是我外公的背影。
火車上,我對麵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他看我一個小孩子家獨自旅行,覺得非常新鮮,對我不停地噓寒問暖,問東問西。我都回答得中規中矩,中年人更是愛憐有加。又是給我倒水、又是請我吃點心、又是給我削蘋果。小姑娘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一邊拉父親的手,一邊朝我翻白眼。唉,我其實一點都不要想什麽點心、蘋果,卻希望小姑娘的“白眼”,能換成“青睞”。
我覺得獨自坐火車,那不叫什麽本事。獨自在深夜從上海火車站的人流中走出來,神閑氣定地叫一輛三輪,去從未去過的新家,那才叫酷。
“瑞金二路明德邨298號”,我朗聲告訴車夫。根本就不用查我上衣口袋裏的信封,新地址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說好車資四角,我們就上了路。從北站到新家,要橫跨半個上海城。夜深了,馬路上人車稀少,三輪車蹬得嗖嗖的,也費了約四十分鍾。到了目的地,車夫替我“乓乓”地敲開了門。
我要到上海來,這是既定安排。但此時此刻到,對我父母卻是個意外。這源於當時通訊的落後。沒有電話可打,電報則用於非常事件,為一個小屁孩,好像不值。就剩下寫信了。外公確實寫了信,但信還沒有到,我人就到了。
母親驚訝地發現,她的“大頭癡”兒子從天而降,自然是喜出望外。連忙先打發車夫,車夫說要五角。我在屋裏聽到了,大聲喊:“不對!是四角!”
母親付了車夫六角。回頭對我說:“深更半夜的,人家不把你拐跑,就應該千恩萬謝了,還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