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再跟他見麵,我……黑暗中,佐詹頗有些凶狠地盯著幼妮的眼睛,沒有再說下去。
幼妮沒有躲閃,隻是平靜地看著佐詹,一點暗暗的星火閃爍在她淡然的眸子裏。
就那樣對視了快1分鍾的時間,佐詹突然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一下子軟下來。他一把攬過幼妮,緊緊地抱在懷裏。
求你了,不要再這樣好不好。不要再想他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佐詹的聲音聽起來痛苦萬分。說著,佐詹把幼妮抱得更緊,仿佛要把她擠進自己的身體裏去。
幼妮任憑他抱著,像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眼淚,卻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她不怕佐詹發脾氣,她倒是希望佐詹能痛痛快快地把他心中的不滿都發泄出來。她能理解佐詹的心情。若在平常,幼妮一定是懶得解釋的,不過,今天,她突然有很多話想說,最重要的,她想說,那隻是偶遇。
結婚十幾年了,佐詹竟然還像當初那樣這麽在意她。幼妮第一次覺得,也許,她很幸運,並沒有像當初以為的那樣嫁錯。
意識到這樣的婚姻也許是個錯誤的時候,幼妮已經披上了嫁衣。那個婚禮是那麽的豪華,那麽多的親朋濟濟一堂。幼妮從化妝間的門縫往外看,熱鬧的人群,吵雜的人聲,讓她覺得這些其實都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她怎麽會做這種愚蠢的決定呢。不過,來不及了。她不可能做一個逃跑新娘。那是電影裏演的。現實中,要從這樣的場景中有勇氣跑出去,除非是她瘋了。電影,小說,都是毀人不倦啊。誰會把真實的人生真實地端給你看呢。
幼妮就那樣懵懵懂懂地做了佐詹的新娘。那一天的佐詹,嘴巴就沒有合攏過。新婚之夜,直醉到第二天的清晨。幼妮一邊幫佐詹收拾吐出來的汙物,一邊流眼淚。都說新婚之夜不可以流淚,那不是個好兆頭。大概是真的。
婚後的幼妮在旁人眼裏是十足的幸福小女人。佐詹並不想要孩子。他隻想要幼妮。用他的話說,有了幼妮,他既有了愛人,也有了女兒,夠了。佐詹的這番話被幼妮的一班朋友聽到,個個大呼小叫,天啦,幼妮,你真是幸福死了!這個時候,幼妮是笑笑的。她隻能笑。不然,哭給他們看?
寶兒是幼妮自己堅持要生下來的。她故意算錯了日期,男人總是要粗心些。等發覺幼妮懷孕的時候,胎兒已經快4個月了。寶兒的到來,像一枚燦爛的太陽,照亮了幼妮在婚姻裏慢慢黯淡下去的臉孔。幼妮一直都想要孩子,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她想要一個孩子來好好地愛。被愛縱然甜蜜,去主動地愛一個人,其實更加幸福。她想做一個好母親,把她一腔的愛給出去。那是她給不了亦良的。是的。她的愛,再也給不了亦良了。
亦良是幼妮的青梅竹馬。兩個人的家庭是世交。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一對,卻不料,半路殺出幼妮的母親和亦良的父親的醜事。兩個家庭,便是水火不相容了。那個時候,幼妮已經是大三的學生了。母親的事,讓幼妮覺得難以言喻的恥辱。何況,那一個人,又是亦良的父親。幼妮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麵對的。
是幼妮主動提出分手的。她不希望看到亦良痛苦的眼神,也不願意每一次麵對自己良心的譴責。幼妮深愛自己的父親,她無法原諒母親的背叛,更不能接受自己有一天要叫那個男人是爸爸。她看不到結局。分手吧,幼妮說。亦良沒有反對。隻是緊緊地抱著幼妮,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幼妮沒有抬頭看,她知道,亦良一定是淚流滿麵的。
大學畢業後,幼妮很快地嫁給了佐詹,這個隻見過幾次麵,卻對她瘋狂愛戀的男人。佐詹並不是幼妮喜歡的類型,不過,有什麽關係呢。除去亦良,天底下的男人,在幼妮眼裏,都是一個模樣。所以,當佐詹說,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都對你好的。幼妮不相信。不過,她並不介意。誓言,說起來容易,撕破誓言,更容易。這個世界上,有無數的力量,在摧毀著誠信這個東西。她曾經那麽信任愛戴的母親,不也是親手打碎了一個美麗的童話嗎?不知道,人世間,還有什麽值得去相信。也許,不信,也就不會傷心吧。
你真的不介意我愛的是亦良嗎?幼妮問。雖然明知道,其實是多此一問,還是忍不住問。佐詹知道亦良的存在,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幼妮不想隱瞞。既然是一個協議,雙方都有權知道真相。
佐詹的眼裏隻有倏忽一閃的陰鬱,不過,之後是煙火一樣的燦爛:你是答應了?你答應嫁給我了?佐詹把幼妮高高地舉起,在空中劃了一個美麗的圓弧,然後把幼妮輕輕放下,看著幼妮的眼睛,我愛你,愛你的全部,你也一定會愛上我的……佐詹低下頭去,幼妮的唇,泛著淡紫色的寒氣。
謊言。幼妮在心中低低地對自己說。每一個人說謊的時候,其實未必是意識到自己在說謊。那隻是一種本能的自我維護。那個時候,謊言不叫謊言,叫誓言。佐詹是在意幼妮的,在意到幼妮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愣神的瞬間。你在想什麽?這是佐詹常常問幼妮的話。幼妮被他盯著,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在想什麽?她也不知道。也許是亦良,也許不是。不過,佐詹顯然以為幼妮是在想亦良了。這是幼妮最讓佐詹抓狂的地方。這個時候,佐詹總會恨恨地說,都是孩兒他娘了,還在朝三暮四。
佐詹是那種一心一意死心眼的人。自從有了幼妮,他幾乎是都不會抬眼看別的女人。用他的話說,愛幼妮一個都不夠用,哪還有心思和力氣想別的女人。若是換別的人,大概一定會開心死了,這樣的老公是絕種了吧。不過,愛得越專一就越霸道,愛得越卑微就越容易吃醋。男人的嫉妒心若是重了,比女人還過。佐詹的愛,有些讓幼妮窒息。是的,窒息。幼妮常常有一種逃出去的幻念。若是能逃出去,多好啊。可惜,她還能嗎?
佐詹的手開始在幼妮的身上溫柔而霸道地遊走,他已經忘記了剛才的氣話。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嗎?為什麽,妥協的那一個總是佐詹?幼妮輕輕歎口氣,閉上了眼睛。亦良的臉慢慢地出現在眼前。不再是少年的樣子了。聽說,亦良的父母雙雙去世。亦良的婚姻,也搖搖欲墜。今天在路上等佐詹和寶兒的時候,幼妮一眼看見迎麵而來的亦良。幼妮是想躲開的,可是不知怎麽,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得失去了知覺。
亦良明顯得老氣了。他們有多少年沒見了?18年。幼妮的心裏記得清清楚楚。大學畢業後,兩個人都沒有選擇回老家銀川。亦良留在北京,幼妮留在上海。從沒有刻意去見,也沒有刻意不見。就這樣,轉眼一十八年。情深緣淺的時候,人生就是不停地擦肩而過。造化弄人。隻那幾秒鍾的時間裏,深深埋藏在心中的陳年往事洶湧地奔騰過來。若是沒有當初父母們的恩怨,她和亦良,也許會是一對非常幸福的愛人吧。
幼妮呆呆地立在那裏,任憑亦良衝過來把她攬進懷中,許久,低低地喊出一聲,幼妮,你可想死我了……
我和你,早已沒有回頭路……幼妮的腦海中,旋出了劉德華的那首《天意》。不要哭,不要哭。幼妮對自己說。可是早已淚流滿麵。如果說幼妮是風,那麽亦良的懷抱,就是風停下來的地方。那種歲月積累下來的知心和溫暖,是佐詹的懷抱所不能比擬的。
隻是,那一刻,不知為什麽,在亦良的懷裏,幼妮突然想到了母親,突然地原諒了她,不再怨恨。
當幼妮朦朧著睜開淚眼的時候,佐詹正抱著寶兒站在不遠處,一雙陰鬱的眼睛,噴著憤怒的火焰……不過,讓幼妮無比感激的是,佐詹始終是站在遠處。
佐詹已經睡著了,睡夢中卻還保持著把幼妮緊緊抱在懷裏的姿勢。幼妮輕輕地挪出身體,翻個身下了床,悄悄走進寶兒的房間。寶兒在酣睡,呼出的氣息是那麽得香甜。幼妮挨著寶兒躺下。睜大眼睛,看著黑黝黝的天花板。
不知多久,幼妮恍惚看到亦良的臉,忽遠忽近的,然後,一個鳥籠樣的事物漸漸清晰。一隻秀麗的鳥兒站在籠子裏,很茫然地盯著籠子外的一切。那隻籠子的門開著,那隻鳥,顯然是在疑惑,該不該飛出去。飛啊,飛啊……幼妮聽到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喊,好像是亦良的。那隻鳥好像聽到了似的,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這時,佐詹的臉出現了。很憔悴的樣子,卻是充滿愛的眼神,聽到他說,幼妮,幼妮,我愛你,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好不好?幼妮想說什麽,但又發不出聲。媽媽,媽媽……卻是寶兒的哭喊聲……
幼妮一個激靈醒過來,茫然看看四周,天還是黑的,寶兒均勻的呼吸,讓她慢慢平靜下來。夢中的那隻鳥兒,很像是樓下孫老先生的金絲雀吧。前兩天,幼妮看到孫老先生拎著鳥籠晃悠,那裏麵的鳥兒很是美麗,便問這是什麽鳥。孫老先生說是金絲雀啊。為什麽籠子門不關上,不怕它飛了?幼妮提醒道。孫老先生笑,不用,它不會離開的。鳥也是通人性的,尤其金絲雀。不是她喜歡被人圈養,而是它懂得知恩圖報。它知道我對它的好,所以不會飛走的。
原來,關住那隻金絲雀的,不是籠子,而是養鳥人的愛。幼妮心下直點頭。想起前些天看過的一個連續劇,名字就叫《金絲雀》,那裏麵的女主人公的幾句對白,幼妮記得格外真切:女人,一旦進入婚姻,就是折斷了自己的翅膀。若是有了孩子,那時,幸與不幸,絕大多數的女人,也都會心甘情願地作一隻金絲雀的。
是啊,誰能飛的出去呢?如果,有了愛的牽絆。幼妮低頭看看熟睡的寶兒,在暗影裏,卻依然是天使的模樣。她讓幼妮忘了自己,直把靈魂低下去,再低下去……金絲雀就金絲雀吧,何況,那個籠子,還是愛做成的。佐詹的愛,其實,一點也不比亦良少的。
一直以來,幼妮都隻想做一個好母親,希望在寶兒的身上,彌補母親帶給她的傷害。不知為什麽,今天和亦良的重逢,卻讓幼妮十幾年來心靈上的那個裂痕輕輕愈合,好像是青春期的叛逆,在這一天,突然終止。生活,是需要妥協的,自己跟自己妥協,而不再是自我抵觸。幼妮突然意識到,其實,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子的,做那麽愛著她的佐詹的好妻子。
這樣想著,幼妮起身回到佐詹的身邊。佐詹的呼聲,響雷一樣。聞著佐詹身上熟悉的味道,黑暗中,幼妮慢慢閉上眼睛,臉上有了難以覺察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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