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我在某論壇因為一些無謂的口舌之爭，被刪了50多貼，讓我思考了很多，近些年來，言論控製已涉及到方方麵麵，不僅僅是政治性言論，也不僅僅在簡中世界，全球同此趨勢。
我們小時候看的《葫蘆娃》、《格林童話》等影視文學作品，如果用現在的道德標準來評估，都應該被列入限製級，因為裏麵有太多血腥暴力，乃至成人不宜的畫麵。四大名著中負能量太多。曹雪芹如果在網站上連載《紅樓夢》，估計剛發了“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這個標題就會被封號，而施耐庵要想出版《水滸傳》，“供人頭設祭”“血濺鴛鴦樓”這種段落還不得全刪幹淨？如今在簡體中文世界，要發表一篇文學作品，各種禁忌太多了，不能有酒吧、不能有妓女、不能有同性戀，不能不能……太多的不能。大家看到韓國電影近年來的迅猛發展了嗎？中國電影了，近幾年還有拿得手的東西嗎？原因我想大家都明白。
歐美近年來文化革命越演越烈，也存在同樣問題。推倒名人的雕像就不提了。很多前人的作品，用如今的標準檢驗，隻怕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作家如福克納就被置疑種族歧視，擱到如今他發表作品可能都難，政治不正確，還想得諾貝爾獎？沒被告上法庭就算好了。如今好萊塢電影開始呈現出一種迪斯尼特征，就是老少皆宜，沒有血腥暴力，所有人都陽光美好，雞湯滿滿，充滿了過濾後的正能量。
音樂界也不能逃過這一劫。簡中世界還在忙於修改歌詞，最新爆出的是《星星點燈》，因為要正能量，一切都要積極向上，天空怎麽能是肮髒的？其實改歌詞在國內的音樂綜藝節目裏早已屢見不鮮，更改掉所有具有“負麵”含義的詞匯；國外音樂流媒體的算法也會過濾掉與性和暴力有關的字眼，創作者必須提前自我審查……
總之，我們正在用一種奔向天堂的美好願望，對所有信息進行一層層過濾，製造一個看起來無比純淨美好的世界，並把這種經過過濾的純淨世界展現給下一代，讓他們覺得世界就是這樣子的。
我們的禁忌越來越多，信息越來越純淨。不管是網上還是印成鉛字，網上發文不能有血、不能有斷肢、不能有死亡、不能引發不安，不能虐待動物、不能地域歧視、不能身體歧視、膚色歧視、不能同性歧視、不能罵人、不能爆粗口、不能暴力、不能破壞環境、不能鋪張浪費、不能危險動作、不能迷信、不能使用不文明語言、不能不尊重網友、不能抽煙、不能喝酒。都對，都對，其中任何一條都對，其中任何一條我都無法反駁。
這看起來是多麽偉大的進步啊。所有那些黑暗的、扭曲的、邊緣的、灰色的、墮落的、頹廢的、危險的統統要從我們世界裏被抹去，一個真實的、粗鄙的、有瑕疵的世界被我們遮蔽起來。所有的文字都被打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麵紗，沒有物競天擇的自然規律、沒有黑暗的夜晚，沒有叵測的人心，那些原本隱藏在人性幽微之處的黑暗被壓製，世界呈現出一種開了18層美顏濾鏡的虛假。於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這樣不好嗎？
這樣好嗎？
這種溫情脈脈又虛假的世界其實是一種病，因為它讓文明喪失了真實性、複雜性和多樣性，這種貌似偉大進步的純淨世界其實是對文明釜底抽薪似的摧毀。
所有那些偉大的作品都不可誕生於純淨世界。因為偉大的作品都源於對黑暗和痛苦的對抗。一個溫情脈脈的迪斯尼童話式的歲月靜好不能產生偉大的力量，悲劇的力量遠遠超過喜劇的淺薄。因為悲劇是叔本華的生命意誌，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是超越痛苦的永恒之美。黑暗、痛苦和人性本能，是文藝作品能夠帶來持久生命力的唯一源泉。
隻有容忍黑暗、容忍灰色、容忍泥沙俱下，這個世界才會保持一種複雜度，才能誕生各種思想的可能。當我們失去了世界的真實性和複雜度，失去了人性本身的思維幽暗，所有的創造力都會土崩瓦解。
劉慈欣的小說《鏡子》描繪了一個黑暗和罪惡消失的世界。當超級計算機控製了世界、人類思想深處所有的黑暗和罪惡都可以被檢測到，於是黑暗和罪惡消失了，這個世界無限接近於童話世界或天堂，人們以為等來了文明的黎明，卻沒想到盼來了文明的黑夜，因為根植於人類基因深處的黑暗欲望的本能，不僅僅是人性本身的驅動，更是文明的內在驅動。
當我們消滅了所有的思維陰暗麵，不允許出現文藝作品中出現任何思維的真實和黑暗，這時創造力和文明會一起消亡。
我想起古希臘古羅馬曾出現的高度文明因基督教的統治而衰敗，西方世界進入為期一千年的黑暗中世紀。如果曆史是輪回的，我感覺我們應該做好準備，這個地球可能要進入下一輪的黑暗期了。
還好，到時候我已經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