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與一個人的外貌有關,有經濟實力有關,與所居住地和活動場所的氣溫有關。但時尚的精華是想象力、眼光和品味。時尚可能不僅僅是如何穿如何買,還有如何看。
購買力是硬指標,但想象力是根本。想象需要品味和涵養,也需要眼光。
所以,觀看之道最重要。
禪宗是中國的眼光、品味和哲學。禪宗就是觀看之道。
本文談的是禪宗與書法之美。和時尚也是一致的。不過,今天時尚和禪的結合不是簡單,應該首先有禪的眼光。我在網上簡單搜索了一下,發現很多禪的時裝太表麵化了。
書寫禪心,美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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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穀在題跋蘇軾寒食帖的最後寫道:“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句話呢?過去大約有幾種不同的解釋,一說是自謙,黃山穀說東坡是佛,他在此妄自稱尊;但也有認為稱東坡為佛,“我”為尊,有抗爭之意;還有人認為黃山穀把顏真卿、楊世寧李建忠等古人稱佛,但現在本朝唯以東坡為尊。這些解釋似乎都說得通,但如果細想,我認為又都不應該是黃山穀在此刻會說出的意思。
黃庭堅一生對蘇軾極為尊崇。雖然宋人筆記記載過兩人相互揶揄對方書法的軼事,但那隻是機鋒相對的禪宗遊戲。正式詩文評論裏,黃山穀對於蘇東坡評論一向嚴肅,且評價極高。黃雖受蘇軾之累被長期流放,但他對蘇軾的尊崇不減。就在讀到此帖不久前,黃庭堅在他的《和東坡送仲天貺王元直六言韻》序中寫道:“王元直惠示東坡先生與景文老將唱和六言十篇,感今懷昔,似聞東坡已渡瘴海”,惦念之情溢諸筆墨。
見到寒食帖時,黃已是56歲的老人了,人生晚途,於詩歌書法眼光銳利老到,一讀此帖,即洞見為蘇東坡詩書的至高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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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和蘇軾對於佛學禪宗都有很深修為。黃更是進入過禪宗名著《五燈會元》。他一向喜歡運用禪宗的理論和術語典籍來評論詩書。所以,此處我們似乎應從禪的理論層麵來理解解讀。
我認為這裏關鍵在於解讀何為佛,什麽是無佛處。
禪宗是中國哲學和思辨之法,其結合老莊道家思想、中國人的性情性格已經中國化的佛教貫通生化發展而成,已不再是單純的佛教支派。在禪宗理念裏,佛至大至微,無處不在,又無處在。五祖說:“若識自本心,識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明心見性,即是有佛處,無佛處便是未能明心見性時。
所以,這裏黃山穀實際上可能是在說,對於蘇軾的此貼,他仍見識淺陋,如今強為說法,他日蘇軾看到必定會笑他妄言妄說強為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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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禪宗佛法黃山穀用功似較蘇東坡更深。他在論書作詩時喜歡大量引用禪宗理論和典籍術語。蘇東坡雖然也參修佛法,最後皈依釋門,但在他的詩詞中始終時時流露出對於人的生死聚散、光陰逝去和生命的虛無的人文感傷。這些在黃山穀的詩中很少見到。這樣看來,黃似乎修為更深,更為解脫。但是僅就書法來看,黃山穀禪學境界實在蘇軾之下。早在蘇軾30餘歲時寫下《石蒼舒醉墨堂》詩中,論及書道時就以戲謔的口吻說出,“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胡為議論獨見假,隻字片紙皆藏收”,顯示了他的極高悟性。這實非下苦功所能達到。黃山穀屬於用功漸悟,使力用勤,漸進達變。頓悟,漸悟本應殊途同歸,隻不過漸悟者有時會因用功太過而陷於膠著執迷。
曾敏行《獨醒雜誌》中記載:“元祐初,山穀與東坡、錢穆父同遊京師寶梵寺。飯罷,山穀作草書數紙,東坡甚稱賞之,穆父從旁觀曰:‘魯直之字,近於俗。’山穀曰:‘何故?’穆父曰:‘無他,但未見懷素真跡爾。’山穀心頗疑之,自後不肯為人作草書。紹聖中,謫居涪陵,始見懷素《自敘》於石揚休家,因借之以歸,摹臨累日,幾廢寢食。自此頓悟草法,下筆飛動,與元祐已前所書大異,始信穆父之言為不誣。”
黃庭堅曾自述:“予學草書三十餘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黃山穀為追求免俗,數十年抖擻,折騰。其書法極盡變化。在藝術的世界中這樣的變化也是非常美的。但從禪學角度來看似乎就有問題了。《金剛經》中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即是趙州和尚所說:“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行過。”禪宗最反對的就是固執、停住。禪是活物。
而雅不可強求,俗不可強去。黃山穀說“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嚐一事橫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如木人舞中節拍,人歎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但他又將書法境界區分出大小三昧。張旭、懷素醉後行筆的草書隻是小三昧而已。可是,所謂“小三昧”正是有區別心,“大三昧”正是要無區別心。後來他又弄出一個書法的最高境界是“心不知手”、“手不知心”,這讓人非常難以理解。
相比之下,蘇軾論書既簡單又更輕鬆。在《書論》中他說:“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黃庭堅曾評論蘇軾書法說:“餘嚐評東坡善書乃其天性。往嚐於東坡見手澤二囊,中有似柳公權、褚遂良者數紙,絕勝平時所作徐浩體字。又嚐為餘臨一卷魯公帖,凡二十紙,皆得六七,殆非學所能到。”蘇軾的書寫不計美醜,很多字並不好看,甚至是醜的,然而,有著一種吸引人的氣質,並且很難模仿。其原因在於他的天賦、悟性、學養,還有很重要的就是自由書寫而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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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傳燈錄》載:“(馬祖)一日謂眾曰: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達摩大師從南天竺國來,躬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文,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自信此心之法,各自有之。故《楞伽經》雲: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又雲:夫求法者應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
蘇軾和黃山穀在論述書法時都談到過“無法”之法,既是無門法門,自心是佛。
但似乎蘇軾和黃山穀所談論的並不是同一件事情。蘇軾對於佛法禪學的態度更加靈活務實。所以,在信仰的程度上似乎不如黃山穀篤定堅實,但也因此反更少迷信,而更加合乎禪宗精神。禪宗不是宗教,不是一種信仰,而是一種態度。六祖所說:“唯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禪宗始終在超越形式和教條的束縛。反複合道。然而,要能做到本身也無教條依靠,沒有固定的方法、路線圖,而是動態靈活的思辨,不斷修正自我。最終它需要的智慧和幽默。當蘇軾寫字時,當他不太在乎美醜雅俗,敢於承認自己寫的不甚好時,他就解脫了,因此變得自由和自信。蘇軾書寫就是追求書寫的快樂、快樂書寫,不刻意於書寫,了無牽掛。從禪宗的審美來看,這時便是山穀和其他眾人無法企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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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曆史上盡管佛道儒相互交融彼此影響,可從根本上佛道都要臣服於儒教的根本倫理和秩序。中國的讀書人無論信佛信道都始終被深深束縛於儒家信條之中不能得到真正的個性的自由解放和獨立,而儒家信條從根本上要求的是維係傳統的權威等級的穩定與和諧發展,因為,這些讀書人不能真正做到破而後立,革命創新。進入自由境界,也就不過是將奴性訓練成個性而已。儒教的馴化深入到社會中每一個人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麵麵點點滴滴,它形成一個致密的常常讓人難以察覺的係統,從而深刻塑造了中國的社會和中國人的性格。這也是中國人的智慧,它使得根基於儒家信仰的中華傳統文化具有了極其強韌的生命力,直到今天仍然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和國家的發展。在新的時代既顯示出其弊端,又為中國帶來獨特的優勢和希望。
而書法是傳統社會馴化個體的極為有力的工具。過去在漫長曆史中,世世代代成千上萬讀書人,他們每個人開始識字起就都要嚴格按照書法規範要求一筆一畫去長時間練習寫字,他們都要經過極其大量的訓練並終其一生臨摹古人的字跡。可能兩千多年來,從來沒有過一個讀書人曾真正拋卻規矩自由天然的率性書寫過。
然而,即便不按照傳統書法的規範,是否就能真正的自由書寫呢?
無論如何,書法本身隻是以線條和不同程度的黑色來進行的嚴格重現文字結構的構圖造型。它的變化空間其實極為狹小。從這樣的觀點來看,書法是一種綜合藝術,其自身表現力相當有限,而曆代的書法評論這樣一來也就變得非常非常的夢幻玄妙了。進入中國的書法世界仿佛是走進了一間催眠魔法的小屋。而書法於是就成為又一個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瑰寶的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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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生死有無間。美醜和自由本身都有玄幻之相,都是薛定諤的那隻貓。
如果蘇東坡不是蘇東坡,那麽他寫的那些醜書還會得到如此眾多人士如此高的評價嗎?每個觀看蘇軾字跡的人眼中真正看到的又是什麽呢?是蘇軾的字,還是關於蘇軾字的那些評論呢?或者是蘇東坡的詩文和人生?
於玄幻無涯際之事,不可不說,但也隻說說而已,要適可而止,有時說的越多離道越遠。“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外道讚歎雲:‘世尊大慈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
人生述說不盡的是故事。所以,隻在白駒過隙之間,大話須臾往來古今的故事,無需過於關注是非優劣美醜雅俗。
花開時就美,謝了也就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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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生命最後的十年裏一直因為受蘇軾之累被流放,但他對於蘇軾的敬仰和思念卻愈發執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在《書王周彥東坡貼》黃寫道: “東坡先生道義文章,名滿天下,所謂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悅而誠服者,豈但中分魯國哉!士之不遊蘇氏之門,與嚐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則傲也。”四月,他到荊州,在承天寺觀讀到東坡和陶詩卷,“歎息彌日”寫下《跋子瞻和陶詩》。 五月,與友人觀看蘇軾書法墨寶於沙市舟中,作《題東坡字後》,回憶往事:“東坡居士極不惜書,然不可乞,有乞書者,正色詰責之,或終不與一字”,並說“元祐中鎖試禮部,每來見過,案上紙不擇精粗,書遍乃已。”至七夕,黃庭堅又一次在詩詞中寫到蘇東坡。然而,蘇軾已於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去逝。兩個老人便永遠無緣再見。蘇軾也始終沒有看到黃庭堅為他題跋的《寒食帖》。
“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崇寧四年,1105年,黃庭堅也走到他自己人生旅途的最後。這一年的五月他又寫下《題東坡小字兩軸卷尾》:“此一卷多東坡平時得意語,又是醉困已過後書,用李北海、徐季海法,雖有筆不到處,亦韻勝也。軒轅彌明不解世俗書而無一字,東坡先生不解世俗書而翰墨滿世,此兩賢,隱見雖不同,要是魁偉非常人也。王右軍書妙天下,而庾稚初不信,況單見淺聞又未嚐承其言論風旨者乎!刺譏嗤點蓋其所也。崇寧四年五月丙午觀於宜州南樓。”九月末,就闔然長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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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0年,元豐三年,36歲的黃庭堅來到安徽舒州懷寧西的山穀寺,憑吊禪宗三世祖僧璨,寫下《提山穀石牛洞》,隨後自號“山穀道人”。
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
白雲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
在禪宗發展史上,三祖僧璨是一個關鍵點。初祖達摩將禪法帶到中國,但當時人遇而未信,至二祖慧可,信而未修,到三祖僧璨才開始有信有修。此人曆史記載極為有限,在世時也並未公開弘揚禪法,但他留下《信心銘》對後世禪宗發展影響深遠。《信心銘》文字不多,值得反複誦讀。開篇說: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毫厘有差,天地懸隔。欲得現前,莫存順逆。
蘇東坡在《孫莘老求墨妙亭詩》中說書法時有“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當年蘇東坡與黃山穀、錢穆父同遊京師寶梵寺,黃作草書數紙,蘇東坡看來甚稱賞之,而錢穆父看到後卻批評黃山穀的字俗。可見,蘇軾對人對己都有原則但不苛求。然而,蘇東坡並非一味誇獎。他對門人也會真誠的批評。《獨醒雜誌》還曾記載:蘇東坡一次看到黃庭堅近來書法清瘦太過,於是以詼諧的方式告誡他,說:“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黃山穀立刻回答他:“公之字固不敢輕論,然間覺褊淺,亦甚似石壓蛤蟆。” 二公大笑,以為深中其病。不過,黃庭堅一生書法不斷變化,時龍時蛇,而蘇軾卻一直是那隻石頭壓的蛤蟆。這些也都是禪。
禪宗的反複合道,知易行難。人不可能都有蘇軾的天賦才情,但是,蘇軾的快樂書法和他看待和對待事物的方式是可以學到的道。而禪宗和佛法的根本就是善慧。
有求之人信佛,無求之人修行。禪不是宗教,不是讓人信,而是讓人觀,不是讓人寂,而是讓生命鮮活。禪宗非常適於現代生活。明心見性,溪水東流。今天,禪可以簡單的看成一種智慧人生。是善良、智慧、快樂、平和的有為人生。
立
2021/05/24 也是在元符三年,二月己酉,黃庭堅在沐浴後連飲數杯酒,過去他修佛曾經戒酒很多年,現在他眼花耳熱,醉中為成都李致堯作行草,忽然感覺龍蛇入筆。“元符三年二月己酉夜,沐浴罷,連飲數杯,為成都李致堯作行。耳熱眼花,忽然龍蛇入筆。學書四十年,今名所謂鼇山悟道書也。”“鼇山悟道”用雪峰義存悟道典,其中有洞山《過水偈》。據《祖堂集》卷五《雲岩和尚》記載,洞山良價在雲岩曇成處,問雲岩:“和尚百年後,有人問‘還邈得師真也無’?向他作麽生道?”雲岩雲:“但向他道,隻這個漢是。”師良久,未說破,師猶涉疑。後因過水睹影,大悟前旨,因為偈曰:“切忌隨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許與麽會,方得契如如。”即是在說影子與自身的關係。所以,我在這裏說蘇軾和黃庭堅的字,但這是空說,不附上他們的書法。因為,空說說的就真實,附上書字說時,說的便都是隔著一層的影子了。而我於書法、禪宗佛法均無研究,所說未必真,不過也未必為謬言妄談。
2019-09-29 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