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海外,從小就聽到身邊的一些老華僑訴說想要“返唐山”的心願,他們說那是“落葉歸根”。我知道老華僑所說的“根”在哪裏,至於落葉為什麽一定要歸根,那時年紀小,其實並不太理解。不過,我一直有興趣探究老華僑這種“落葉歸根”的心態。
根據對人群生存狀態的分類,中國人大部分被歸納為“農耕民族”的屬性。“農耕民族”賴以生存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可耕種的土地。由於“農耕民族”保守、滿足、小富即安的特性,他們輕易不會離開自己的家園。但是,由於政治、經濟因素的變異,中國曆史上發生過多次人口大遷移。譬如在中國本土的走西口、闖關東,到北美挖礦、修鐵路的華工和下南洋就是其中比較著名的群體事件。南洋是一個地理概念,一般指的是包括當今東盟十國在內的區域。而廣義的南洋還包含了如今的印度、澳大利亞、新西蘭以及附近的太平洋各個島國。
一般來說,曆代封建王朝的末年,伴隨著農民起義、外族入侵和王朝更替的種種不安定因素大增,不堪戰亂的普通百姓和權力失落的前朝貴族要麽在國內另外尋找安居之地,要麽就幹脆移居海外。中國人下南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改變個人或家族的命運。《中國曆代流民生活掠影》一書提到,1935年中國太平洋學會對流民出洋的原因所作的調查顯示,因“經濟壓迫”而出洋者占69.95%。
綜合以上所揭示的“出洋”原因,不難看到其中的無奈。“出洋”的人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開展新生活,有種種的不適應,要克服重重困難,很容易使人產生“何必當初”的感慨,甚至會有“不如歸去”的想法。但是,真要邁腿往回走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回鄉之後將要麵對的是鄉黨的質疑甚至家族希望的幻滅。因此絕大部分人隻能隨波逐流,在異鄉中消磨歲月,然而那“回歸故土”的心燈從來不曾熄滅。對於老華僑的這種心態,我曾經以為不過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心理。經過較為仔細的觀察和了解,才發現那樣的理解很膚淺。其實,凡是抱有“落葉歸根”心態的老華僑,大部分都是在異國他鄉過了大半輩子都不能融入當地社會,因此沒有歸屬感。小部分成功人士雖然積聚了一定的財富,卻又感到欠缺話語權,於是想著回家鄉置業興家,衣錦榮歸。所以,“落葉歸根”是老華僑永遠的心結。至於在海外出生的“香蕉人”或者廣州人口中的“竹升仔”,估計不會有這種困擾。如果這些“海二代”、“海三代”對中國文化有些了解,說不定還會掉出一個“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書包來。
蘇軾“此心安處是吾鄉”這個短句和白居易“我生本無鄉 心安是歸處”這兩句詩最近由於被李嘉誠引用在他回應“撤資”的文章中而再度熱了起來。蘇軾把白居易那首《初出城留別》中這兩句詩化成以上的七個字用在他的《定風波》裏原來還有段故事。話說蘇軾在宋元豐二年(1079年)因為“烏台詩案”獲罪,不光自己被貶官,還連累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個是時任秘書省正字的王鞏(字定國,號清虛先生)被貶到賓州(如今的廣西賓陽)王鞏定案後,家奴歌女紛紛散去,惟有歌姬柔奴一人願意陪伴王鞏共赴賓州。- 這裏要岔開一筆,“百度百科”的“烏台詩案”條目下有這麽一句“其次是王鞏,被禦史附帶處置,發配西北。”不知所據何來,將另文再述。- 王鞏五年後返回京城任職,某次與蘇軾等人飲宴,蘇軾席間向一直陪伴著王鞏的歌姬柔奴探問嶺南風土,柔奴的回答令蘇軾大為感動,於是寫下了這首《定風波》。這首詞有以下的一段序:
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餘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雲。
這樣看來,那位宇文柔奴不僅有情有義,還是熟讀詩書之人。
說到白居易通過他的詩歌表達自己“四海為家”的豁達心態,不光是“ 我生本無鄉 心安是歸處”這兩句,他的《種桃杏》中還有這樣兩句: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心安這兩個字筆畫簡單,真想達到心安的狀況卻不是那麽容易。就拿眾多的農人來說吧,假使風調雨順,莊稼收成好,能得一家溫飽自然心安神寧。遇上災禍蟲害,所費的功夫當然就大,心境就難得安寧,至若遭逢戰亂,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有朋友笑了,他認為我所說的都是燕雀之誌。天下不太平,自當揭竿而起,開辟一片新景象。又說戲文裏所唱“亂世英雄出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恰是最真確不過。我不否認那也是一種活法。但是,當了草頭王,未必就能得安心。須知你有“鉤掛三方”的本事,別人未必就找不來更大的靠山。你終日裏要為自家的人馬籌措糧草,又要提防著對手的攻擊,那顆心哪裏有一刻的安寧呢?
我的一位同事,祖籍荷蘭,父親很早就移民到了新西蘭,他在此地出生,荷蘭沒回去過幾次。大約十年前,他娶了一位來自河北石家莊的女同事,至今生了三個孩子。前不久適逢中秋節,他和我聊起這個中國的傳統節日。我問他家裏有沒有月餅?他說有,因為他的嶽母一早就張羅好了。我問他那三個孩子喜歡吃月餅嗎?他說孩子們沒有什麽興趣,他們還是喜歡吃 Burger。我想,這些個孩子長大了,對荷蘭或者中國大概不會有絲毫的掛戀,更不會有什麽“落葉歸根”的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