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苗違了約。她一封信也沒寫。
實在太忙了。
前前後後拖了7年,博士論文答辯的考驗終於來了。一個月前,學校已將三位外國考官的書麵意見,發到苗的手裏。她一半憑理智,一半靠直覺,隱約看見,每一份密密麻麻後,或有對尖銳的藍眼睛,或有副板著的黃麵孔。
苗的心禁不住咚咚跳,一想到自己的處境。她雖名義上是全職的研究生,卻不能像那些比她小了10多歲的同學,幸福地坐在學校書香清涼的圖書館裏,專心致誌地讀書寫字。她還有另一項永不可能推卸的工作,是紋在額頭,刻在心裏,係在身上,隨時待命的職責。她沒請女傭,也沒福讓老人來幫忙,卻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分別在中學、小學和幼兒園,各有各的要求,各有各的難處。
無論如何,苗自己的寢食怎麽馬虎都成,孩子們的卻絕對不行,經驗無數次證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生病,都是天下大亂,苗不能也不敢冒險。
這麽多年,她這個急性子,居然也練成了一套與時間,與心急火燎的願望,大耍太極的功夫。
所以,沒去做某件事,“忙”,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原因。再忙也能抽出時間來。
說到底,是有些事情,隻可純然去做---恰恰是為了自己,才越發不容半點敷衍。
她就是不想在忙亂的心情裏寫信給他。
第四封信
你好嗎?
我的論文答辯通過了,希望這個消息,已經解釋了我過去一周沒有寫信,而現在又提起筆來的原因。
你知道嗎? 有一件事你說錯了---至少在我身上不適用。人不是因為閑得發慌,要“殺死”沉悶才更需要知己或感情。恰恰是忙碌,最忙碌,忙到身不由己,忙到頻臨忘我的時候,才更意識到,有一個安全而清靜的所在,可以寄放自己的一部分靈魂,讓它完好無損,等著自己轉身歸來,這是一件多重要的事。那個所在就是另一個人的真心----對我來說,這就是你,是你的存在啊。你說,有哪一個人,煩累了一天,不願歸心似箭,向著守住光明和溫柔的一扇門呢? 不回家,流連在夜色裏,不管多麽華麗熱鬧,實在是不得已的事阿。
我忽然想起另一件毫不相幹的事來。
某一次,我和自己上了中學的大女兒去逛街。我們說說笑笑,吃最甜的蛋糕,喝最冷的汽水,如同好朋友般開心。
後來碰到了一個派發免費禮物的促銷。雖說她已到了對小小孩嗤之以鼻的階段,實際卻還是孩子的心,人家花花綠綠的彩虹棒棒糖映在她眼裏,閃著亮,非鼓動我去要。
一問好麻煩,我得出示許多資料。
你知道,我其實跟你有點像,在小事上,馬馬虎虎,不拘小節。剛買完東西的收據,早不知隨手塞在哪裏。還有身份證,錢包翻了個遍也不見。
後麵有人排隊等,前麵是光光盯著的眼。我這一番熱鬧,本來也無所謂-----我有時是對這些所謂“洋相”能泰然自若的人。可自己的女兒卻不行。那孩子嘴裏銜著西瓜汁的草管,舌頭撥來弄去,這時候不但冷眼旁觀,還不耐煩地用本地話的腔調,甩出一句“啊呀,看那個袋子裏啦,真是的,你這個人!”。大概是說出了別人的心聲,我聽見了附和的笑聲。
她拿到了她要的彩虹,我的心情卻烏雲密布。
本來說好要跟她去買另一些東西。我忽然對她說,
“我不想去了,我們回家吧”。
“為什麽? ”
“因為你跟外人一起看我的笑話。我不開心了”我說這話的時候,努力撐著,讓自己的臉上還晴朗。
她乖乖地跟我上了回程的計程車,在車裏用胳膊肘杵我,跟我說了聲“媽,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徹底拉開了我眼淚的閘。一路上,我用紙巾默默地抹了又抹,抹也抹不完。
司機一定看到了。可由不得我,什麽大人的麵子,去它的。我是真的傷心。真的難過。我甚至想起來當年,國內親友,包括自己的父母,來看我,我也有過嫌他們土氣的心。他們一定也感覺到了,雖然什麽都沒說。
一個人會嫌棄親人的人,將不會去愛人,包括愛自己。我自己,是花了多少時間,走了多少彎路才開始學會,愛,是從自己的波心,從自己的身邊開始,然後,才能象湖麵上的一圈圈漣漪,悠然蕩遠。
我哭,是因為我的心已經先我的思想,而感到了另一顆心的哪怕一丁點無情。也許我的淚,是幹淨的雨,能給她真正的彩虹。
你看,我跟你是多麽像的人。我的心在你的心裏,我們這輩子都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