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一代宗師》的題材,會使王家衛的電影徹底的改頭換麵,切切實實造一場功夫娛夢,而不是愛情稠戀。沒曾想,影片最終還是落在了一個情字上,難解難分。葉問用三個招式功名天下,攤、膀、伏。在這裏,我想用三個字概括王家衛的電影,欲、離、念。
欲:
“說人生無悔,那都是賭氣的話。若真無悔,那人生該多無趣啊。”
生命網絡劇情,是王家衛的看家套路,也是國際知名的通行根本。電影裏沒有嚴格的主人公,都是些形形色色的眾生,你來我往,此消彼長。王家衛擅長以拆解敘事的方式,來削除角色的個體性外在,同化為人與人之間的意念、情愫之總和,無衣無帽、無血無肉,隻留精氣神。不管你是歐陽鋒(《東邪西毒》)、周慕雲(《花樣年華》),還是葉問(梁朝偉飾),都不過是同一個人。看似捏不到一塊的故事,其實是一個模糊的肉團,有一種鮮活藏匿其中,就是欲望。人活一世,總也避不開、繞不過的那樣東西,甚至急於安放。可偏偏有人想要把它深藏,比如《一代宗師》裏的宮二(章子怡飾)。這樣的情感與其說是一種痛,莫不如說是癮,長痛之下,還伴隨著短暫的快樂。抽鴉片至死脫戒的宮二,無論是意象還是動機,都很好的詮釋了欲罷不能、止於緣歡的情愫。章子怡的出色,在於角色的決絕。黑裘襯白花,驚豔的造型,更是烘托了宮二燦燦終如白骨的悲劇宿命。
有我無你時,“見自己”。
離: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王家衛的電影,有一種催情的浪漫、催淚的憂傷。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你死我活之際才見真愛。相向之下,有人孤獨一生。《大話西遊》裏曾經挪揄了它,當時出現的配曲,正是王家衛《東邪西毒》的主題曲——《天地孤影任我行》。王家衛經常以柔焦、鏡影、側體或變形的特寫,凸顯人物的孤獨;以晃鏡、光暈、飽和色強調內心的執念。《一代宗師》依然延續了這種風格,寫意為上。葉問作為一個人物的符號線索,串起了時代背景及武林道場的所有別離。在這條輕生死、重離別的線索上,有人進,有人停;有人是麵子,有人是裏子。單說葉問與宮二的別離,兩者最近的距離,出現在唯一一次的打鬥中,自此再無碰觸。所謂六十四手、扯落的紐扣,無非是孤獨的鏡影。宮二是葉問心頭的一座山,他永遠不知道山後麵的風景;葉問是宮二金屋裏的青絲燼,她早已在時間中埋葬了自己。兩者相望於天地江湖,這是他們唯一可以交互的東西,曾經的緣分,停格在時代的關隘。
無我有你時,“見天地”。
念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王家衛喜歡以角色身邊的物件道具,來抽離性情。舉目望去,比比皆是想象的能指,甚至於有些毫無緣由和根據。就像《一代宗師》裏丁連山(趙本山飾)熬的那鍋蛇羹,雜燴亂燉,自成美味。所以說,王家衛的電影永遠都是私房菜,不是大眾口味。所有期待故事的起始、高潮與結束的人,全部咋舌。與其說,讓那些物件都有個隱喻,不如舍其喻向,隻留喻力。不要找喻意,沒有喻意就是喻意。念,即是思量著對方的每一步,橫豎之間,似一盤棋。葉問與宮二的情愛動力就在於無處不相念。可真要是近了,念也就成了絕響。回味王家衛的電影,亦是在回味自己的情愛動力,曾幾何時,它落在了何地何人。而又有多少這樣的力,被彈開,被阻擋,被反傷。“有人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東邪西毒》)”而更大的憂心在於,在時間的流逝中,無法說出那個愛字。愛,它不屬於未來。芸芸世間,但凡如此。
無我無你時,“見眾生”。
《一代宗師》雖有武功與傳記的載體,但實質仍舊傳遞著王家衛不變的母題,就是男人與女人得不到的相合,不帶性的暗示,隻是蠢蠢之心。如果說《一代宗師》有故事的話,它已全部顯現在插卡字幕裏,那是屬於葉問及同代人的骨質考證。字幕之外的影像,配上喃喃自語的旁白,則是電影的真正部分,曖昧地雕刻著人世間的愛欲情離與憶念。這就是我對王家衛電影的忠實偏愛。但《一代宗師》讓我失衡的是,武功時代的儒教道理,家族恩怨的人性流離,本山傳媒的文化野合,都橫在那裏,與愛欲雖可關聯,卻磨鈍了情感的銳氣。我還是更喜歡傾情於愛欲的王家衛,透過骨頭撫摸你的繾綣醉意,那是一個隻可以對鏡自珍的思凡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