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寂寞的時候,有兩樣東西可作為常伴。一是書。一是音樂。
書自不必多說了。大學做研究生時,某女作家從台灣來,在研討會上,對著滿座青春年少說,女人學會讀書,無非是為年老色衰,無聊孤獨時做準備 ---- 好到時有個事情做。因為那女人眉宇間憤世嫉俗,寫的小說也殺氣騰騰,我對她的話當下頗不以為然。現在看來,卻也有幾分合理處。更有將書利用到極處的,比如清代的一位學者,章鈺,就說書“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讀之以當友朋,憂悶讀之以當金石琵琶”。
當然了,讀怎樣的書,他並沒有細說 ---- 雖然這才是主旨。
音樂也是一樣。並不是所有的樂聲都堪此重任。好音樂需要尋尋覓覓,好的意思,就是適合,如同你的婚姻,如同不夾腳的鞋子。
聽音樂與聽歌不同,雖然都是用的自己的耳。聽歌,和上網一樣,骨子裏還在跟人對談。唱歌的人, 極盡所能,或憂傷,或激昂,或纏綿,或躁動,如若成功,便可感染你,引你的情緒起舞,你於是便不由自主,受了她 / 他的擺布。這或許可解一時的孤寂,然喧鬧之際,片刻忘我之後,往往是加倍的落寞 --- 全因了對比。
我記得,我最初喜歡聽的是一些輕音樂,在大學的宿舍裏,拉上床前的布簾,與宿舍裏的雜亂無章和人聲喧嘩暫時隔絕,一邊寫初戀喪失的痛,一邊任保羅莫裏哀樂隊的《綠袖子》反反複複在枕邊的磚頭錄音機裏飄;
那些日記,在我嫁人之後丟棄了。但偶然聽到同樣的樂聲,我卻心頭一震,醒悟到,原來當日曾有個伴兒陪我,幫我記下了那些心情與往事。
後來年紀漸長,輕音樂變得太“輕”。這就象不諳世事的少年,嘴上強說著愁,心裏卻飄忽著趕下一場熱鬧。雖然不停放著,也很動聽,但太動聽了,又引得人向外張望,心躁起來,漸漸耳也膩了。
再後來又喜歡過所謂的 new age 音樂,比如恩雅、神秘園、凱文克爾的鋼琴,還有最近又巡回演出的雅尼,我特地去聽了現場,發現那些大型國際場合上用的極多的樂曲,磅礴則磅礴,卻不可能是獨處的常伴。那裏多了的複雜和混亂,正與我其時不斷積累的見識和思考呼應。同那些音樂和音樂的製作者一樣,我也處在四處流浪的階段,渴望隨性,卻又暗自持著一些方向 ---- 有時過於刻意。這同輕音樂一樣,總聽不得太久。
我於是明白,一個可以一直放一直放著,卻不會令我心躁耳嘈的音樂,才是適合我的伴兒。
隻能親自去試,要找這樣的伴兒,無需要思想,你的心耳自會反應,你所要做的,隻是不自欺。我後來發覺一個奇怪的事情。西洋的古典樂,和中國的古琴,竟都屬於這樣的類型 ----- 實在與附庸風雅的意識無關,與旋律優美的感受無關。這些音樂,並不是給你正襟危坐來努力傾聽的。它們是耳邊或有或無的存在,你完全可以有一搭無一搭的聽上一段,無頭無尾,卻無雨無晴,你還是你,你想你的,你閉目養神,你走來走去拿蘋果吃,你歪在沙發上,你跳起來去廚房倒杯水喝。隨便你。你甚至可以一邊晾衣服,一邊擦地。
我一直好奇,地鐵裏,大街上,那些塞著耳機的人,到底在聽什麽,不過那是另一回事,與我說的伴兒無關。
這個伴兒,讓你既享受獨處,又不孤寂可憐,可卻不容易找到,如同生活中,所有那些我們希望天長地久的物事,找它們,我就是在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