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去探訪外婆的妹妹(我稱呼為姨婆),她退休後在海外定居。外婆家有兄弟姐妹七個,分布在天南海北,但幾十年來一直經常通信,關係比較緊密。
姨婆給我一件毛大衣。我一看是玫紅色,這麽鮮豔的顏色我從沒穿過,再說現在為了環保基本沒人穿毛大衣了,於是搖頭婉拒。
姨婆卻說:“這是你外婆的大衣,六十年前她送給了我,現在我再給回她的外孫女,留個紀念。” 我聽了後比較驚訝,因為這毛大衣看起來顏色生動不算舊,竟然是六十多年前的衣服(到現在已有八十年了)。
關鍵是這件大衣經過了49年的解放、以及後來的各種政治運動包括抄家等,體積這麽大的物品還能保存完好,而且姨婆從國內到海外定居竟然也帶著,真有點不可思議。
姨婆看到了我的訝異,告訴我:“你外婆當年做這件大衣時,可是一兩黃金一兩毛,用了不少金子呢。”
大衣後麵的故事有點一波三折:
外婆出身於大富之家,父親曾經到日本留學,家裏的兄弟姊妹在三四十年代全部接受大學教育。外婆跟著幾個堂姐表姐一起就讀廣州的中山大學,在那認識了外公,後來隨外公去了當時的兩廣重鎮桂林。外婆年輕時又時髦又能花錢,一兩黃金一兩毛的料子能做件長大衣。
桂林解放的時候,外婆的表姐作為接收工作隊的一員進駐桂林,外婆就穿著這件大衣去城門口迎接表姐。外婆的這位表姐出身豪富,卻是地下黨,在中山大學時領導學生運動是風雲人物,外婆就是跟著她去讀的中山,兩人關係挺好。表姐和工作隊一起騎馬進入桂林城,一眼看到歡迎人群中穿著玫紅色大衣的外婆,趕快下馬把外婆拉到一邊責備道:“表妹,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穿著這麽貴的毛大衣,這是剝削階級的象征,快點脫下來,以後別再穿了,樸素為妙。”
外婆膽子小,也知道表姐是為她好,自然不敢再穿這件大衣。但畢竟這件大衣曾花了不少金子,壓箱底實在可惜,於是她想到了在南京金陵女大讀書的妹妹,那是教會學校,妹妹又是英文係的,穿這件大衣應該沒問題。
於是外婆把大衣寄給了在南京的姨婆。姨婆那時是年輕小姐,覺得長大衣累贅,就改成了短大衣,剪下來的毛料做了個手筒。
姨婆大學畢業後,剛成立不久的政府缺少外文人才,於是進入市政府工作。那時政治氣候還比較寬鬆,不太講家庭成分,姨婆有時穿著這件大衣去上班,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但後來辦公室裏就出現了閑話,來自幾個同事,她們是進城幹部的夫人,看不慣姨婆的衣服首飾,特別是這件大衣。可姨婆覺得大衣是姐姐所贈,仍然照穿不誤。單位組織於是找到姨婆談話,要她注意影響,拋棄資產階級那一套,在這之後姨婆也不再穿這件大衣。
但大衣並沒有被忘記。後來單位開展憶苦思甜、揭露剝削階級罪行的大會,這件大衣被點名參加展覽,受到了群眾的批判。展覽結束後大衣差點被當作罪證沒收,姨婆據理力爭,以這是姐姐的衣服要歸還為由,才把大衣保下來。
姨婆家後來在特殊年代經過了幾次抄家,不知道這件大衣是怎麽幸存下來的,背後可能也是波折。八十年代社會開放後,姨婆又把這件大衣找出來穿上,當時物資匱乏,像這樣的毛大衣市麵上已很難看到了。後來姨婆出國,這件大衣又隨著她漂洋過海。
現在大衣被傳送到我的手上,外婆也已經仙去。雖然我從未穿過這件大衣,但它背後蘊含著姐妹情、祖孫情,見證過曆史的邊角,是傳家的收藏,要保留一百年。
在電腦裏翻箱倒櫃,終於找到大衣的照片。大衣到現在已有快八十年,但看著一點都不舊,顏色鮮豔,具體是什麽毛我也說不清楚。難以想象在我印象裏一直古板像馬列主義老太太的外婆,會在年輕時穿著這樣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