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嫁得好呢?按照柳青青的標準,當年嫁給有錢的富二代史根全算是嫁得好,而今認為,嫁給美國人也是嫁得好。她以為美國人都有錢啊?張麗慧右嘴角輕微向上抽動,苦笑一下。如果柳青青知道,自己一直是家庭經濟的主要支柱,約翰在很多年裏一直沒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除了每天重複無數次的「我愛你」,幾乎一無所有,又不知作何判斷?還會羨慕自己嫁得好嗎?
當初接受約翰的求婚一是因為約翰的嘴巴很甜,抹了蜜似的,自己二十多年裏聽到的所有讚美加起來也不及約翰一個人一天的多,「當初真是被誇暈了」張麗慧心裏暗自自嘲一句。再則也想盡快逃離故土,完全忘記那段被拋棄的卑微戀情,在一個全然貌陌生的國度重新開始。
二十年來,張麗慧確實脫胎換骨,卻無關最初希冀的感情婚姻,而是自己從未看重的事業,以及心態、性格、自信心的重新塑造。「上帝總是喜歡出其不意」這是婆婆珍妮的口頭禪,第一次聽到時驚詫裏參雜著些許不屑,而今,過往歲月和親身經曆印證了珍妮婆婆的智慧。人們總是在不經意間得到最不在乎的,而與那些心心念念的奢望失之交臂。
記得那年深秋,她隨約翰回到美國芝加哥西郊小鎮的家,一棟建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具有都鐸式建築風格的別墅,木質結構,紅色板墻,凸起的白色飄窗,棕色的窗框,猶如格林童話的糖果屋。別墅不大,院落深長,前後都有花園,十幾棵巨大的銀杏樹在絢爛的秋陽下,泛著黃色的迷人光澤。
她和約翰擠在二樓最東邊一間臥室,那是約翰從出生直至長大一直居住的地方。臥室仄逼狹長,把原來的單人床換成皇後雙人床後,靠窗的地方就隻能放一張書桌了。白色的書桌上方有一扇朝南的窗,窗戶不大,外麵有一棵紅楓樹,每年秋天鮮亮的紅楓葉在窗前搖曳生姿,光影朦朧,樹杈間斑鳩、燕子,還有好多叫不來名字的小鳥,嘰嘰喳喳,意趣橫生。張麗慧喜歡坐在書桌前讀書、寫作業,累了,就抬眼凝視窗外,春天的新綠,夏日的陽光,秋季的紅楓,冬雪的潔白,周而複始在窗外的世界輪回更疊。張麗慧坐在這張書桌前度過艱苦卓絕的五年讀博時光。
張麗慧最鍾意的還是臥室上方的那扇太陽窗,她第一次走進臥室,一眼便看見太陽窗,記得那是一個午後,溫暖的秋陽透過玻璃窗照下來,在粉紅色的床罩上灑下斑駁細碎的光影,好像跳躍著的粉色漣漪,她的心一下子就暖和起來。多少個夜晚,她和約翰躺在床上,看著天空中溫柔的月,她對約翰講述中國古老的傳說,狠心的王母娘娘如何拆散一對愛侶,還有月宮裏寂寞的嫦娥,然後數著星星進入夢鄉。晨昏更疊,她和約翰賞月觀星,聽風看雨,秋天時落在上麵的幾片紅葉,冬季時蒙上一層厚厚的白雪,春暖花開時節,冰雪消融,滴滴答答的聲音,偶爾有幾隻嘰嘰喳喳的小鳥,如一幅流淌的畫作,為他們的生活彈奏四季之歌。想到此,張麗慧的心裏漸漸泛起一絲溫情來,約翰愛她,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應該知足了。她在心裏寬慰自己。
約翰的父親老約翰是典型的中西部藍領工人,在一家製造折彎機的工廠工作,整天工作在嘈雜的機器轟鳴聲中,導致聽力下降,粗門大嗓,家裏人也必須近似於吼叫才可以與之交流。約翰的母親珍妮是典型的家庭主婦,虔誠的基督教徒,約翰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都已結婚離家。約翰是老約翰夫婦最小的兒子,也最受寵愛。每當有人說美國孩子一到十八歲便會被父母趕出家門,張麗慧就會啞然失笑,人們總是喜歡道聽途說以訛傳訛。
老約翰夫婦特別喜歡張麗慧這個來自遙遠東方國度的兒媳,張麗慧在國內活到二十幾歲, 始終被父母、親戚、鄰居,以及同學們譏諷嘲笑為醜女孩。而在老約翰夫婦眼裏,她這個兒媳精致、純情、美麗,天使一樣的女孩。張麗慧與兩位老人一起生活了五年,獲得博士學位後在芝加哥的一家製藥廠找到工作,才就近租了公寓,搬離了公婆家。張麗慧是無神論者,相信人定勝天,依靠勤奮努力個人奮鬥而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婆婆珍妮卻總是勸她無須太勞累,盡力就好,上帝會供應一切。張麗慧嘴上敷衍,心裏卻不屑一顧。約翰大學讀的曆史,尤其對中國曆史感興趣,大學一畢業,就被一家福音機構招聘作為英文老師到了中國廣州,也是在那裏遇見張麗慧,一見鍾情。回美後做過推銷員、家教,工作一直不穩定,蹉跎經年,才終於在距離張麗慧公司不遠的一所高中找到一個曆史老師的位置,薪資隻有張麗慧的三分之一。好在每年的假期很長,所以孩子們自從出生,基本都由約翰一手帶大。
一直以來,張麗慧羞於在華人圈子裏說自己家的事情,因為很多年前大女兒麗莎出生不久,他們受邀參加一華人家庭聚會,一位來自哈爾濱的女人當眾調侃約翰是「家庭婦男」,「超級奶爸」,言語間難以掩飾的輕蔑挖苦,引來哄堂大笑。甚至有風言風語傳到張麗慧的耳裏,說什麽醜陋的華女包養俊朗的白男,約翰是吃軟飯的,諸如此類,反正什麽難聽的話都有。
後來,張麗慧漸漸脫離了華人圈子,結識了幾家外嫁家庭,每次聚會時,丈夫們聚在一起用英文交流球賽電影,一幫華人太太暢快地用母語交談。張麗慧心裏一直隱隱的有些看不起約翰,作為一個男人,太隨遇而安,太沒有進取心了。張麗慧不止一次地對約翰說:「白瞎了你完美的英語。你看我,英語結結巴巴,資質平平淡淡,還讀了博士。你但凡稍微努力一點,也不至於隻做一個中學老師。你看很多學文科的都成了計算機程序員。」
約翰則千篇一律地回答:「每個人都是上帝的傑作,都是獨特的。」最後總會詭秘地一笑補充道:「不學曆史,怎麽可能認識你?親愛的,這是上帝的安排和祝福!」話說到這個份上,什麽抱怨的話,張麗慧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後來,張麗慧也想開了,夫妻分工不同,他們隻是與一般家庭反其道而行,男主內,女主外而已。況且約翰除了懶散隨性一些,無甚其它原則性毛病,也就無奈地接受了現實。
二十年來,因為有約翰作堅強後盾,張麗慧做了甩手掌櫃,基本不操心家裏的大小事務,在工作上一路攀升,從組長到經理、再到主任,去年又被公司提拔為研發部門的副總裁。潛意識裏,張麗慧一直認為自己嫁的一般,但是幹得好。他們在芝加哥郊區買了百萬豪宅,兩個女兒一路私立學校。唯一的缺憾是女兒和她的關係比較疏遠,和他們的爸爸約翰更為親近一些。有時看著兩個女兒與約翰擠在沙發上,談笑風生,互相調侃開著玩笑,心裏也不免有些傷感,但很快即被更繁忙緊張的工作所替代。現在兩個女兒亭亭玉立,一個初中,一個高中,幸運的是,她們的身高都隨了約翰,早就超過了自己。
如果柳青青看到自己身高腿長、皮膚白皙,兼具東西方之美的兩個女兒後,一定會更加羨慕嫉妒自己嫁得好了吧。想到女兒,一抹笑意浮上她的嘴角,兩個美麗聰明的女兒就是她婚姻裏的最大祝福!「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柳青青知道約翰掙的錢比自己少多了。」張麗慧調皮地想著,在飛機的轟鳴聲裏,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