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記憶
1,
無來由地,一年四季裏最喜歡秋天。
故鄉的屋前有棵梧桐樹,那是一棵自己生長起來的樹,無人照看,卻長勢奪人,短短幾年就遮天蔽日。古人雲:一聲梧葉一聲秋,到了九月,庭前落盡梧桐,梧葉隨風揚起,隨處飄蕩,瑟瑟作響。“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那時方知,夏殘盡,秋已至。
然後就是連陰細雨綿綿而下,有時可以持續一月之久。雨水慷慨地洗淨黃土地上的塵沙,滋潤幹渴的大地。粒粒雨珠敲打灰色的瓦頂,劈裏啪啦奏響秋天的樂章,滴落在屋簷下的石階上。屋門通往院門的青磚小路,被秋雨衝刷得光亮幹淨。秋天,是故鄉一年裏最有詩意的時節,竹簾被高高卷起,母親坐在沙發上,開始編織毛衣。門外,一掛掛濃密的雨霧,一重重涼爽的秋風,山遠天高,蕭蕭梧葉,煙水吹寒。屋前雖不見山,卻寫滿了“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的意境。
北京的秋天,曾在水木清華的荷塘邊賞秋,一年又一年,聽冷雨敲打殘荷,看秋風零亂了枯葉。煙雨迷蒙中,秋陰不散,晚來霜飛,那時起,鄉愁便猶如故鄉屋前的梧桐葉子漫天遍野地遊蕩。
曾經領略過加拿大的秋,也曾經沉醉於芝加哥的秋,異域北方,滿樹斑斕五彩絢爛的秋,濃墨重彩地寫意“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迷人景色。日落黃昏的秋色裏,坐在密執根湖畔的咖啡館裏,任風吹皺湖水,蕩起漣漪,秋思靜靜落入咖啡的醇香裏。遠處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絕色美景。那時的鄉愁已經不是輕描淡寫如那棵自由生長的梧桐樹,而是濃烈似家鄉的竹葉青,喝一口,便醉了一季。
也曾在休斯頓的秋天,種下一棵芭蕉樹,隻為那份早也蕭蕭晚也蕭蕭的蕭索秋聲。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的無奈,並不是因為一點芭蕉帶來的一點秋愁,而是瘋狂蔓延的芭蕉樹惹人煩惱。墨西哥的海灣,沒有青山隱隱,水卻迢迢,像極了故國江南,秋盡草未凋,一年四季綠草萋萋,溫吞悶熱。隻有到了深秋時節,吸進第一口久違的清涼,空氣裏才有了故鄉的香甜味道。
今夜,在紐約的秋天,俯瞰東河。薄雲輕霧,星月隱沒,一艘渡輪悠悠駛過,滿載一船秋色,也滿載歸家的人們。漫漫浮雲,點點燈火,在河麵上留下零亂光影,無形無跡。秋風陣陣,雨霧茫茫,秋味漸濃,秋意深長,卻總是不及故鄉秋天的韻味。
其實,月色可皎潔也可朦朧,溫暖過古人,也安慰著遊子。秋天不過是上帝安排的季節,天地間的年年輪回,歲歲相同。梧桐、殘荷、楓葉、芭蕉,隻是旅人心目中傷懷的由頭罷了!
先有了鄉愁,後滋生懷舊,既有了思念,便積攢回憶。綿長的鄉愁和纏綿的思念,平添了秋風秋景的淒涼,秋雨秋月的多情。“多少天涯未歸客,盡借籬落看秋風”。旅人總是喜歡追問歸期,卻又總是看不見歸期,於是,便有了漲滿秋池的悵惘。何謂歸?幾時歸?與其“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淒涼。” 更不如行人無限秋風思,心安之處是故鄉。
2.
很多年以前,曾經在黃土地的秋天裏,第一次讀過戴望舒的《雨巷》,就開始幻想著撐一把油紙傘,長發飄飄、裙裾翩翩,走過秋天的深深雨巷。後來,那個懷想著如沙一樣多的夢想與期待,做夢都走在江南雨巷裏的女孩,多年以後終於圓滿了少年時代美麗的夢。
那一年, 走在了異國南方鹹濕的海風裏。沒有寫意的油紙傘、也沒有江南狹長的雨巷。但卻有著蜿蜒悠長的人行道、數不清的小河湖水。溫潤的氣候裏,飄來海水濃濃的氣息。長發依舊飄飄、裙裾依舊翩翩、夢想依舊在飛揚、依舊熱愛著秋天。
年月如沙,一粒一粒從指間流走,落在地上,累積成了一條長長的、堅實的人生單行道。路旁依舊鬱鬱蔥蔥、繁花似錦、落葉滿地、白雪茫茫。一路走來,不疾不徐。漸漸地,女孩走成了女人,女人走成了妻子,妻子走成了母親。而人生也從春天走過了夏天走進了秋天。
但是最最熱愛的仍然是天闊雲白、五彩斑斕的秋天。
從此,季節的秋與人生的秋重疊了、融合了,美麗的秋天終於在真實的生命裏活著、經曆著、感動著。秋天已不再是記憶,而是生命的載體。
走過歲月秋天,看過人間秋景,如今走在生命的秋天,收獲秋天裏豐厚的果實。
落葉飄零,不再感歎。又為何要哀傷?色彩斑斕的楓葉,不僅柔軟了堅硬的土地,豐滿了孤秋的色彩。而且累積了生命的厚度和深度,深邃了人生的廣度與長度。
走進人生秋天,承載豐厚生命,有朝一日,當步入生命的冬季,再回首秋天的記憶,依然感恩命運的饋贈,也一定會依舊熱愛這豐盛美麗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