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發(1)白帝城(2)》
李白
朝辭(3)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4)一日還(5)。
兩岸猿聲啼不住(6),輕舟已過萬重山。
1. 發:啟程,出發。
2. 白帝城:故址在今重慶奉節白帝山上。為東漢公孫述據蜀時所築。
3. 辭:告別,離開。
5. 還:歸,返還。
6. 住:停息。
李白(701 — 762年), 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省秦安縣) ,李白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被尊為“詩仙”。關於李白的出生地,有綿州昌隆縣青蓮鄉(今四川江油市青蓮鎮)和西域的碎葉城(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市)兩種說法。李白5歲讀書,14歲時便作有詩賦多首,受到一些社會名流的推崇。自開元十二年(724年)後的十幾年時間裏,李白辭親遠遊,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和都城長安。他廣交朋友並幹謁達官顯貴,尋求入仕之途,但一直未果。天寶元年(742年),經玉真公主和大臣賀知章舉薦,玄宗召李白進宮任供奉翰林。一年後李白對禦用文人生活厭倦,行為懈怠,玄宗賜金放還。安史之亂第二年(756年),李白加入永王李璘的幕府。永王在永王與肅宗爭奪帝位的爭鬥中兵敗之後,李白受牽連,流放夜郎(今貴州境內),途中遇赦。李白於肅宗寶應元年(762年)去世,享年61歲。
李白的詩豪邁奔放,想象豐富,意境神妙,語言飄逸,從立意到表現方式均具有典型的浪漫藝術特征,對後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李白的詩歌中,以樂府歌行體和絕句成就最高,五言律詩也多有佳作。杜甫稱讚李白的詩具有“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藝術魅力。黃庭堅說“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李白僅有的的幾首詞雖有真偽之爭,但詞學家普遍認為李白具有詞壇“開山鼻祖”的地位。
李白臨終前把畢生作品托付給族叔、當塗縣令李陽冰。李陽冰不負重托,將書稿重新抄錄編成《草堂集》20卷。李白現存詩約1000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9
唐風:李白23歲出蜀以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四川江油的家。因這首《早發白帝城》是寫過三峽的。我曾以為這是他23歲出蜀時候的作品,寫作時間或與五律《渡荊門送別》比較接近。後來才知道寫作背景完全不同,它寫於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春天,距李白出蜀,已經過去了35個年頭,而距他生命的終點隻有3年了。
宋雨:是的。這首七絕的寫作背景完全不同。此前一年多,李白因永王李璘案被捕,險遭誅殺,後被判流放夜郎(今天的黔湘一帶)。當行至白帝城的時候,忽然收到赦免的消息,李白非常欣喜,即乘舟東下。此詩即作於詩人順江而下抵達江陵時。
唐風:我們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況。天寶十四載(755年)11月“安史之亂”爆發。安祿山的叛軍勢如破竹,於次年(756年)6月攻破長安。唐玄宗帶著數千禁軍、皇戚、以及宰相楊國忠和楊貴妃等逃往四川。途經馬嵬驛時,發生兵變,楊國忠、楊貴妃等被處死。此後,一行兵分兩路。玄宗西逃入蜀,太子李亨北上。
宋雨:七月十五日,玄宗下詔命跟隨他的永王李璘(玄宗的第十六子)為山南東路、嶺南、黔中、江南西路節度使。玄宗用意在於讓太子李亨收複黃河流域,讓李璘負責未被安祿山攻陷的長江流域地區。可是,實際上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已經在靈武(今寧夏靈武市)稱帝,改元“至德”,尊玄宗為太上皇了。受古代通信的限製,直到八月十二日,肅宗靈武稱帝的通報才到達玄宗處,無兵權的玄宗隻能無奈接受。但是,李璘接到玄宗的任命後,已經離開玄宗。他七月底至襄陽,開始發展自己的勢力。
唐風:至此我們應該能夠預感到到,這樣一種“多頭管理”和“時間差”後患很大。果不其然,李璘在謀士的鼓動下考慮割據富庶的南方。遂招募數萬士兵,並隨意任命地方官員(不奏報朝廷),並截留大量江淮稅金,為謀反作準備。而肅宗當然對永王擁兵自重,威脅帝位有所警惕。於是就命令他脫離兵將,到四川去跟玄宗在一起。李璘拒不從命。當進一步出現摩擦後,朝廷出兵圍剿,李璘兵敗被殺。這就是“李璘案”的大致情況。
宋雨:我們再來看看李白。自從10年前被玄宗“賜金放還”之後,他繼續遊曆天下,但對再次入仕已經不報太大希望。 當安史之亂發生時,李白正在金陵一帶,而他的妻子宗氏住在睢陽(今屬河南商丘市)的家宅中,兒子伯禽(係李白的發妻許氏所生)則寄養在魯郡(今屬山東濟寧市)。在門人的幫助下,李白救出妻兒,一家人南逃,居於廬山。由於李白詩名遠揚,永王李璘在到達楚地之後,先後三次派人請李白下山。於是至德元載(756年)十二月,李白加入了李璘的幕府。
唐風:李白當時56歲了,可能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突然之間,似乎又出現了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令他興奮。此時他的妻子宗氏夫人倒是有些不以為然。這在《別內赴征三首?其二》中有所暗示:“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歸時倘佩黃金印,莫學蘇秦不下機。”第三句“佩黃金印”是指當了宰相。末句用了《戰國策·秦策》裏的一個典故。謀士蘇秦早年遊說秦王不成,回到家中,家人非常冷淡,“妻不下紝(織布機)、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李白詩中的意思是,如果我到時候功成名就,你可不要學蘇秦的妻子。李白的夢做得挺大。
宋雨:李白的政治眼光的確差勁,根本不是一個在官場上混的人。至德元年(756年)十二月,永王主動東巡,沿長江南下視察廣陵(今揚州一帶),心中有對肅宗明顯不服,甚至有謀反的意味。而李白似乎完全沒想到永王的野心,也看不出玄宗、肅宗和永王之間關係的複雜性。他馬上寫下豪情萬丈的《永王東巡歌》組詩,極力渲染永王英明和強大。
唐風:唐朝宮廷的血腥和不堪幾乎貫穿始終。肅宗與永王從小情同手足,大10歲的肅宗幾乎是抱著永王長大的。然而在皇權麵前,親情不堪一擊。肅宗麵對北方的安史叛軍和南北方弟弟的離心離德,決心先對李璘下手,因為李璘作為四道節度使,管轄江南魚米之鄉的財賦和川陝兵源。至德二載(757年)二月,李璘失敗被殺,李白雖然不是他主要的謀士,但也受牽連被捕,被關在尋陽的監獄裏,按罪也當誅。當時幾位大臣,包括郭子儀都上書朝廷,力保李白。當年十二月底,李白被判處“加役流”,即流放3000裏,勞役3年。
宋雨:至德二載(757年)十二月李白開始了他的流放生涯。李白在水路上生活了十五個月,突然來了好消息。乾元二年(759年)三月,因關內大旱,肅宗大赦天下。李白當時行至巫山(今重慶境內),聽到恢複自由的消息後激動萬分,他當即從白帝城東下,到達楚地江陵(今湖北荊州)。這首《早發白帝城》就是寫於這一時刻。
唐風:標題中“發”即出發、離開,與首句“朝辭白帝彩雲間”中的“辭”近義。白帝城的故址在今重慶奉節的白帝山上,為東漢公孫述據蜀稱帝時所築。有詩解認為“彩雲間”的“間”字作“隔斷”之意,即“詩人回望雲霞之上的白帝城,以前的種種恍如隔世”。我認為這種解釋牽強。我認為“間”就應該理解為基本的釋義“中間”。因為白帝城很高,雲霧繚繞,詩人從江麵望去,古城如同在彩雲之中。這種色彩描寫也反映了詩人的情緒基調。
宋雨:是的,對“間”字的過度解讀是沒有什麽道理的。首句就是在寫景。第二句“千裏江陵一日還”渲染舟經三峽順流而下的迅速。本句中的那個“還” 字意味深遠。李白出蜀以後,西南蜀地本已不再是他的生活之地。他是因為流放才來到黔湘一帶。這次順舟東行,來到荊州,盡管荊州不是李白的家鄉,這麽寫表明李白對恢複正常生活的喜悅。這裏用一個 “還” 字,好似回到家鄉的親切與興奮。
唐風:“兩岸猿聲啼不住”一句,從詩文“標準”結構,即“起承轉合“來講,“轉”得巧妙。此句不寫風景,也不再渲染速度,而是轉為描寫聽覺,即在三峽兩岸的山上,猿猴的叫聲此起彼伏。詩人對環境的描述多了一個維度,更加全麵生動。這句又把前兩句的高速度“降”下來,讓讀者心中等待著末句的展現。
宋雨:在我們解讀末句之前,先看看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江水》中的一段話:“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裏,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穀傳響,哀轉久絕。”
唐風:李白博古通今,也很可能化用了“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和“高猿長嘯”等描述。有人說有“抄襲”之嫌,這指控毫無道理。李白如真有借鑒,也是高妙地將記敘文的語言化用為詩的語言。明代學者焦竑對李白的再創造評價道:“太白述之為韻語,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宋雨:第三句妙在能緩,這種匠心獨運的“布景”,使得末句“輕舟已過萬重山”顯得極為飄逸和美妙。我有時想,假如天下不知道此詩。告知前三句,征第四句。我認為天下沒有人會比李白這末句寫得更好。
唐風:末句中一個“輕”字,別有妙味。詩人乘的船迅速順流而下,輕如無物。但三峽水急灘險,船夫稍有不慎,就可能船毀人亡。當“萬重山”一過,船隻進入水流平緩的楚地,詩人不禁表現出在曆盡艱險之後快感。當然更重要的是,詩人在經曆了流放的坎坷之後化險為夷,內心由衷地感到輕鬆愉快。
宋雨:“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兩句精妙絕倫,它既是旅行過程的描述,又個人心情的表達。到了今天,這兩句有時又成為麵對困難和打壓而積極進取、毫不畏懼,最終達到目標或有所成就的宣言。
唐風:這流傳千古的名句,使得這首詩曆代被認為是七絕的傑作。清代學者王士禛更將其推為“三唐壓卷”。當然,“文無第一”,不同的人也各有所好。但李白這首《早發白帝城》,無疑是唐人七絕的上品中的上品。
宋雨:全詩僅僅28個字,把詩人遇赦後的喜悅,借江山如畫和輕舟似箭,以飄逸爽朗、不事雕琢的方式顯示出來。這種既氣勢磅礴、又空靈飛動的的表達能力,李白的確是千古第一人。
唐風:關於這首詩,我還又一個難忘的個人經曆。那是文革結束約兩年後的一個夏天的傍晚,上小學的我到父母單位的食堂去給家裏打兩個菜。結果發現在食堂裏,一大幫人在看電視。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彩色電視,呆在那裏走不動道兒了。電視上一位30多歲的人和一個戴著紅領巾的小女孩一起遊覽祖國大好山河。我當時什麽都不懂,但記憶力特別好。我記住了 “三峽” 、 “李白” 和整首詩,還記住了那個富有“磁性”的嗓音,後來知道那個人叫趙忠祥。
宋雨:我猜想你肯定回家晚了被你父母批評。唉,那個時候電視機是很稀罕的,更不要說是彩電了。至於節目,什麽節目都吸引人。電視機本身就吸引人啊。我記得稍晚幾年以後,不少家庭有經濟實力買電視機了,但因為孩子在讀書,怕看電視影響高考,就一直等到等到孩子高中畢業。
唐風:你說的恰是那個時候的實際情況。再說個好玩的事兒。你記得上次我們講王之渙的《涼州詞》時說到一個趣聞:有一次乾隆皇帝把自己的紙扇拿給紀曉嵐,讓他題一首詩。紀曉拿看到上麵的山水畫,便寫了王之渙的《涼州詞》。沒想到把“黃河遠山白雲間”中的那個“間”字給寫漏了。紀曉嵐腦子快,他說是據《涼州詞》所作的一首長短句。我前些年我看到這則故事之後,發現如果把《早發白帝城》的第一句最後一個“間”字去掉,也可以變成長短句:“朝辭白帝,彩雲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宋雨:哈哈,我看你要是早生一千年,也許能弄個翰林學士當當。要是與柳七郎同時代,你或可以跟他切磋一下創調。就此長短句而言,恐怕需要加上兩個韻腳字,再在平仄上作些調整,就真像一首新詞調了。叫它【彩雲間】怎麽樣?你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