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膩生動的文筆,真實的、寶貴的年代記錄,標題《人,在餘暉中醒來》(3)小姑之死;來源:小花榮)
《人,在餘暉中醒來》
作者:邱月蘭
第七章 小姑之死
在姑姑看來,工作組就是黨的化身,就是她的大恩人。不僅把她從童養媳的火坑裏救了出來,而且給了她一份工作。她非常感激。爺爺奶奶多次托人捎信讓姑姑回家,姑姑都不理會。
姑姑離開鹿家後,一次也沒回過娘家。爺爺奶奶對姑姑很失望。爺爺曾跺著腳發狠說,就算沒養這個閨女。
姑姑對王根的印象不好也不壞。姑姑討厭王根的貧嘴和不自重,又可憐他沒爹沒娘。當工作組的組長找姑姑談話,問姑姑對王根有何看法時,姑姑如實回答。工作組組長說,我們要看一個人的長處,不要總盯著他的缺點。誰沒有缺點呀。
工作組組長說,現在我黨正進行婚姻法試行階段,還沒有打開局麵。姐妹們的婚姻仍舊遵循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規矩。現在還沒有一個人敢自由戀愛。你要帶好這個頭,做一個自由戀愛的表率,為黨做好這項工作,也不枉黨對你的照顧和期盼……
姑姑眼含熱淚答應下來。
姑姑的婚禮很熱鬧,來了很多人,大家都來瞧稀奇。
鄉長帶著其他各村的代表也來了。王根的一間屋子裏擠滿了人。王根和姑姑的胸前各戴著一朵紙做的大紅花。衣服還是原來的那身衣服,隻不過洗得幹淨了些。
兩人忙著招呼客人。桌子上放著姑姑炒好的花生,還放著一筐加工好的煙絲。大家掏出自己的煙袋,把煙絲摁在煙窩裏,“嗞嗞”地吸。
本莊的人不斷和王根開玩笑,向他要喜糖。王根從口袋裏掏出幾塊熬製的硬糖一顆一顆地發。眾人嬉笑著,一起把他按到,掏他的口袋,把衣服都扯破了。
正鬧著,工作組組長宣布婚禮開始。第一項,就是感謝黨,感謝毛主席,向貼在後牆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第二項,工作組組長講話,他先表揚了姑姑和王根,說他們在自由戀愛上帶了個好頭,又講了舊式婚姻種種壞處,要求青年人向他倆學習雲雲。接著又把試行婚姻法宣讀了一遍。最後是鄉長講話,鄉長從推翻壓在人民頭上三座大山講起,又講了國內外形勢。等他講完拿起杯子喝水時,發現已到中午,看熱鬧的人都走光了,隻剩下各村代表和工作組成員。
婚禮儀式結束後,大家散去。姑姑下廚做了幾個菜,王根買了一瓶酒,招待遠道而來的鄉長,工作組人員作陪,算是結婚的喜酒吧。姑姑就這樣做了王家媳婦。
鬥地主,分田地,發動群眾,劃分階級成分,鬧騰了好一陣子,新政權終於穩定下來。一個村除了村長主持日常工作外,其餘組織隻是掛個名,什麽貧協呀,婦聯呀,民兵呀,都各回各的家,需要時臨時召集。
大家都忙於春耕春播。地主、富農也和其他人一樣,扛起鋤頭去鋤地,拿起鐮刀去割草。全村沒有一個閑人。
姑姑也一門心思撲在兩畝地上。一畝是帶苗分來的,姑姑打算在另外一畝空地上種些玉米,點些豆子,插上幾壟紅薯,再留兩分地做菜園。
姑姑把這一計劃告訴王根時,王根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隻是嚴肅地告訴姑姑,他得幹革命,沒時間去種地。姑姑也不指望他。王根還和從前一樣,在村子裏到處溜達。大家都很忙,沒有人再搭理他。
好心人勸他說:“快去幫媳婦的忙吧。現在又不開會又不鬥地主,你瞎轉悠啥?”
無奈,王根向地裏走去。
姑姑正在點豆子。她把豆種裝在胸前的口袋裏,用钁頭在地上刨個坑,從口袋裏掏幾粒豆子丟進去,隨即用腳把土推進坑裏,踏上一腳,再刨下一個坑,撒種、填土、踏實。
姑姑看王根來了,就把钁頭遞給他,讓他在前邊刨坑,姑姑在後邊播種埋土。
王根刨坑間距不是太遠就是太近,不是深就是淺。姑姑說了他兩句,他把钁頭一扔,揚長而去。姑姑剛剛有些暖意的心又沉了下去。
姑姑對王根說不上是愛還是不愛。她以報恩角度聽從工作組的勸說嫁給王根的。她知道王根是個孤兒,對農活不精。知道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有著依賴性和惰性。姑姑不指望他,隻想用自己的行動感化他。
姑姑還有一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認為這就是她的命。
對王根甩手而去,姑姑也不怨恨,隻是默默地撿起钁頭繼續種自己的地。
姑姑有個夢想,秋收後,各種莊家堆滿自己的那間小屋,一年吃喝不愁就行。
姑姑家沒有隔夜糧。剛結婚那會兒,和從前一樣,姑姑做飯大家吃。工作組撤走時,給姑姑一些錢,姑姑用這些錢買了些種子,又買一袋子麩皮。在地裏幹活時,順便拔些野菜,回去用開水燙一燙,和在麩皮裏,或貼餅子或蒸窩頭。
吃了幾天以後,王根不高興了,他追問工作組留下的錢幹什麽用了。他怪姑姑不買糧食買麩皮,他說麩皮是牲口吃的,人不能吃。
姑姑說,買糧食隻能吃幾天,小麥成熟還要一些日子,你還能覥著臉再去別人家吃飯嗎?王根腦了,向姑姑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姑姑捂著火辣辣的半邊臉,楞住了。她沒想到王根會打她,惱怒使姑姑撲上去廝打起來。
正打著,姑姑聽到外邊有咳嗽聲,立即住了手,姑姑不願別人看笑話。畢竟,他們是鄉裏自由戀愛第一例啊。
下午,姑姑扛著鋤頭準備下地,剛出門,迎頭碰上前婆婆,這個曾經把姑姑當做傭人使喚的女人,盯著姑姑紅腫的半邊臉,冷笑浮上嘴角。姑姑把頭上的毛巾向下拉拉,咬著嘴唇,下地去了。
玉米苗已經半人高了。姑姑在玉米地裏除草。幾個青年人簇擁著王根來到地頭。王根大步流星地走到姑姑跟前,也不說話,姑姑也沒抬頭。趁姑姑不備,王根扳胸、別腿 ,把姑姑掀翻在地,接著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地頭的青年見狀“轟”的一聲全跑了。王根追著喊:“你們輸了,你們要請我喝酒······”
姑姑扶著被踢青的膝蓋,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撲倒床上嗚咽起來。姑姑不明白,王根為什麽這樣對待她?姑姑沒有大富大貴的要求,隻要有二畝地,過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就行。
姑姑也知道王根有點混,可不知混到這種地步,畜生不如。王根這次無緣無故的毆打傷透了姑姑的心。她想回娘家,可又想到自己自作主張,拒絕了父母的一再的請求,已無臉麵回去。
姑姑想大聲告訴王根,我也是受苦人,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姑姑又想到自己是自由戀愛的典型,現在受了委屈也處訴說。
姑姑就這樣哭一陣想一陣,想一陣哭一陣,哭得眼疼,想得頭昏。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姑姑被一股撲向臉頰的酒氣熏醒,還感到有一隻手在撕扯自己的衣服,氣極的姑姑向昏暗中的身影狠狠地踹去,隻聽“娘哎”一聲,王根重重地跌坐到地上。
爬起來的王根攥住姑姑的兩個腳脖子,把姑姑拽到床下,邊打邊罵:“你這個富農的小老婆,你覺得我稀罕你。要不是工作組做工作,我才不要你呢。你是我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驢,任我打、任我騎。你就是我革命的對象……”
姑姑的心刹那間像結了冰。王根的拳打腳踢已感覺不到疼痛,而王根的“富農的小老婆、革命的對象”像一把尖刀,直戳姑姑的心。
我、我、我原是他的革命的對象,原是他任打任騎的奴隸。姑姑一陣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覺。
王根打累了,丟下已昏過去的姑姑,躺倒床上呼呼大睡。
不知過了多久,醒過來的姑姑萬念俱灰。她從地上摸索到一根麻繩,隨手拿個方凳放到床邊上,踩著方凳把繩子搭到床上邊的房橫梁上,打個結,把頭伸進去,雙腳向下一跳……
半夜,王根起床小便,一頭撞到姑姑的遺體上,姑姑的遺體蕩起來,反彈又把王根撞翻在床。朦朧中,王根看到懸掛著的、搖晃不止的屍體,嚇得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到門外,狂喊:“救命啊。救命啊。……
姑姑被埋在哪裏,我們不知道,隻聽說姑姑原來的公公圍著姑姑的墳墓連轉了好幾圈,心疼的直掉淚。
小姑就這樣走了,走向奈何橋。
聽了王叔的敘述,爺爺奶奶麵麵相覷,但兩三年過去了,已成陳年老賬。爺爺後悔地捶頭,奶奶一聲“兒啊。”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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