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過後，病房裏有一類病人肯定會增加，大家一猜就知道了－酗酒者。
床位協調員說，41歲的酒精性肝中毒的病人要收入病房，我不加思索給了他一個普通的12號病床。隨著推床輪子咕嚕轉動聲和心電觀察儀的叮咚敲擊聲，從急診送上來的M，完全顛覆了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形象。我第一時間被接送員召喚過去，“請多叫幾個人幫忙把病人抬到床上去。”
一看到M這張暗黝黝綠色的臉，很多人害怕的都要倒退一步。這是一個虛弱的完全站不起來的病人，白床單下高高隆起的腹部恰似一個足月的妊娠孕婦，沉甸甸的身子足有384磅重，而在急診室剛剛抽掉了七千毫升的腹水已經幫他減重至少15磅。等等，現在我必須給M換一個會左右移動減少褥瘡，並可以自動計數體重的特殊新床。
我和病房的搬運工、護士及護士助理等6人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龐大但又非常脆弱的身體移到新床上。
“請裝上purewick cather.”急診室護士又加上了一句。
咦，明明是男性，怎麽會要用女性外用尿管？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他的命根子小到找不到，一直尿濕床單。”護士在我耳邊輕輕地低語了一句。
打開床單嚴重浮腫的腹部和圓柱形的雙下肢間，男性的陽具萎縮地伸不出頭來。雙腿蠟黃的像兩張光亮的油紙鋪在下身，你不會想到這是一個人的肢體。
暗綠的臉上，呆滯的黑眼珠卻是是翻黃的鞏膜對著人，一口牙齒顯得特別的白，似乎要對人微笑。但凡我們這一代人，一定都聽過文革中傳說的綠色屍體，使人毛骨悚然。如果從醫學的角度來解釋，這就是病理性黃疸。而中醫則是用陰黃陽黃來辯證。但M就是這種亡陰亡陽的綠黃。晚期肝硬化，肝功能衰竭，肝內殘存有功能的肝細胞量已少到不能攝取血液中的非結合膽紅素，導致非結合膽紅素在血液中濃度增高而出現黃疸。
而使肝衰晚期的M雪上加霜的是他還有嚴重的腎功能衰竭，他的尿素氮和肌肝指標都異常颷高，血鉀6.6（正常值3.5至5.0 mEq/L之間）直接威脅到心髒的動作電位，使心律產生紊亂。同時腎衰也是與綠臉脫不了幹係的罪魁禍首。
但是隻要M一說話我們的心就被揉碎了。他有一副非常非常親切的溫柔的磁性的嗓音。
當我們把M搬到床上的時，“謝謝你們，辛苦了。”M輕輕地說。大家一時怔住了，哇，這個聲音好磁性，絕對不是虛弱而是輕柔，是從眼前的這個病體發出來的嗎？
“謝謝你來照顧我。”M對正在掛藥床位護士感激地這麽說。
當我把call lights交到他的手上，“任何時候有事打鈴叫護士”。
“我盡量不麻煩你們，我知道你們很忙。”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人，跑出他的房間人人都說，這可憐人，Super nice.
眼前，我們很難把他的病史和他的人聯係起來。M嗜酒成癮，30歲時因著婚姻改變，開始借酒澆愁，無酒不歡。他每天至少要喝6瓶啤酒，然後再轉到喝烈性酒。但是，他根本沒有喝酒的本錢，體內的肝轉化酶不協作，每次喝得酩酊大醉，都要嘔吐不止，胡話連篇。在他35歲時就已經開始肝硬化了。
“酗酒時，我感覺誰都對不起我，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我；酒醒後，我感覺對不起很多人，首先是前太太和孩子，還有父母。”M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想起以前在上消化科的時候，我們一個德高望重的教授說過一句話，“酗酒人特有的神經質微笑無人能懂。”可是這個可憐人是真糊塗啊，他從來就戒不了酒。
極其疲乏的M每隔一天都要從大腹便便的肚子裏抽出5～7升的腹水，然後再靜脈滴注白蛋白。肚子還是一天天的增大，血壓是逐漸往下掉。四肢和身體出現瘀斑，牙齦出血、鼻腔出血，很明顯肝功能衰竭導致凝血因子合成異常，出現凝血機製受損。現在，對M的治療隻有止痛和支持療法。
一般遇到嗜酒的病人，醫院除了治療都要教育，再教育。但對M，一切已經太晚了，不管M現在是否意識到，“悔不該當初。”他唯一的等待，就是接受上帝的召喚。
“再喝一口，就是一口。”在我查房，路過12床門口，正聽見M說著夢話。我很驚訝。這個糊塗好人馬上就要去見上帝了，可是還放不下這口酒。現在已經不需要再對他進行任何責備了，一個行將脫離世界的軀體，靈魂卻擺脫不了酒。
第二天床位協調員又給我送了一個酗酒引發急性胰腺炎發作的病人，30歲L. 我有意把他安排在13床，這是一個我們病房不多的雙人房。
2個小時前L腹痛來到急診室，說是前晚飲酒後，現在腹痛難忍。很快被診斷為酒精性胰腺炎發作的L，一聽說，現在開始起要禁食，他馬上簽了“AMA”(Against medical advice )離開了醫院。溜進了麥當勞，大快朵頤吃完漢堡包後，“哦喲,哦喲”捂著肚子又進急診室了,就那蒼白的臉色,急性腹痛又發作了,這會誰都知道是真痛。
五大三粗的L全身布滿了刺青，使他看上去更凶猛了。靜脈架上的Banana Bag嘀嗒嘀嗒地響著。（The bags typically contain thiamine, folic acid, and magnesium sulfate, and are usually used to correct nutritional deficiencies or chemical imbalances in the human body. The solution has a yellow color, hence the term "banana bag"）這是一種對酒精肝病人的特殊靜脈液。
跟L說好了要禁食，他偷偷擰開水攏頭去喝水。有好幾次把靜脈針拔掉，說是聽見滴噠聲心裏很煩。他在每二小時止疼藥上，剛給藥半小時他又打鈴了，然後說是完全不記得護士什麽時候給他的藥。大劑量的靜脈注射止痛藥並不能完全減除L的疼痛。淩晨靜悄悄的病房，L一個人在走廊裏走了一圈又一圈。不一會兒，他的心電監測儀發出不尋常的聲音，跑到病房一看，L不但會走還會逃，一個人已經悄悄跑到樓下去抽煙了。
對L這樣不自律的病人不但要給以醫藥治療，還要予以教育和送進戒酒康複中心。
白天，L和M倆人頻頻地交談起來。這其實就是我的目的。我是想讓30歲的L看到，如果繼續狂飲，M今天就是他的明天。沒人知道他倆談什麽，也不知道M現在是否後悔，L有無後怕。但有一點可以非常肯定，M和L是互相的鏡子，M在30歲時，才剛開始酗酒那時也是能走能跳的，L從青少年開始酗酒，有兩次短暫的戒酒史，到現在還是和酒親熱的分不開，到了41歲又會是怎樣呢？
昨天在住院期間，經過反複抽腹水、每8小時給白蛋白，及多袋新鮮冰凍血漿治療後，M仍然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出院去了臨終關懷中心。
自喻為幾天幾夜沒好好睡的L，晚上非常奇怪的躺在M的12床上，呼呼大睡。我沒忍心去打擾他。等他醒來問他為什麽這樣做？說是想試試新床的感覺。弄髒的12床是再也不能放其他的新病人了，要知道，每打掃一個房間醫院就是500刀Cost.
看著眼前的一幕幕酒精性中毒肝病的病人，誰想要步他們的後塵呢？很多人都會在新年立下新的目標。對於酗酒的人，我大聲疾呼“遠離酒精製品，趕快戒酒！”
很多人以為喝點小酒沒關係，但是專家指出，每一滴酒精都是對腦神經有傷害的。酒精對兩個大腦部位的影響最大，一個是海馬體，另一個是前額皮質。記憶、情感、決策以及行為等均受這兩個部位控製，因此上述功能會受到損傷。事實上，酒精對大腦的傷害遠不止於宿醉的那個早上，在那之後的至少6周，大腦神經元的‘溝通交流’都在發生改變，神經信號傳遞持續受到限製。”也就是這種影響會在停止飲酒後持續6個星期。飲酒沒有“安全值”，隻要喝了就對健康產生不良影響。因此最安全的飲酒量為0，建議大家多喝水，不喝酒。
特別是過節，很容易讓人忘乎所以。酗酒者醒醒吧！
二零二零年一月於美國洛杉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