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熟悉的離世的人們（之一： Betty）
【序：2006-2008年是我壓力大，心情不愉快的兩三年。那時已經做了幾年博士後，前途沒有著落。年前女兒降生了。兩個孩子加一個房子，經濟壓力陡然增加。就在此時，另一個係的學界大佬DK向我拋出了橄欖枝，答應給我漲40%的工資和Research Assistant Professor的頭銜（其實沒意義）。於是我轉到他的實驗室，開始了兩年不堪回首的第二期博士後。我在博文《一個關於fact 的真實故事》中，暗示了我的困境…… 恰好，綠卡到了，於是開始找工作。我投出七、八十份簡曆，全美國範圍內找。隻得到兩個interview的機會，最後的offer就是現在我仍然在工作的這家公司（跟我的專業背景和特長很對路子）。我老婆跟我商量，假如她辭了工作、與兩個孩子馬上一起隨我，到千裏之外、生活開銷高兩三倍的新地方，太冒險了。一旦我在industry混不下去，全家怎麽辦呢？於是乎，我開始了三年的“單身”生活；而她繼續留在大學城，一邊工作一邊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辛苦可想而知…… 我一個人在公司附近租了房東樓下的一間屋，單獨從後院出入。意外發生在我已經在此處住了近三年、即將離開的時候。那是10年前的事情了。】
那年4月初期來了倒春寒。一連三、四天雨夾雪，整個世界都陰沉而寒冷。
那天晚上下班回家，我發現停車位全被占滿了，包括我自己的那個。這時房東Tom出來了，我問你們家裏開party嗎？Tom帶著哭腔說：“Betty死了，她沒了。”
房東太太Betty中午突發中風，再也沒有醒過來。
Betty 60多歲，身體一直很好，人也顯年輕，她曾經對我說她幾乎從來不生病。今年年初她突然出現了中風的征兆，但經過治療很快就沒事兒了。她跟我打趣說這下子不能吃牛肉、要少沾油膩了，我說那我教你做豆腐吧。她似乎恢複得特別好。真沒想到突然撒手西去了，生命有時真是很脆弱。後來我得知她家的高血脂症是有遺傳的，她其實一直屬於高危人群，但重視不夠。
Tom和Betty這兩口子屬於最普通的美國老百姓，太太在學區（類似於中國的教育局）當個小公務員，正打算過兩年退休。Tom沒有學曆，一輩子當labor，打各種雜工。就是這樣一對有3個孩子的普通家庭，在一個高物價高消費的地區，靠著幾十年的勤勞、節儉、投資和其他的生財之道（比如我住的那一部分，就是十幾年前孩子長大離家後，Tom對房子進行改造，獨立出去的兩塊，分別出租，每年給他帶來不少收入），財富逐漸增長，從結婚時租的一間狹小的公寓（Betty跟我描述過），到擁有那幢很不錯的house （按照現在當地房市，我估計1 m 以上了），不僅房款完全還清，而且在北邊兩小時車程以外的湖邊還另擁有一個度假房。這應該算是美國人實現美國夢的例子吧。
跟房東兩口子一起三年，我們相互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對我也是照顧有加。每當下雪的時候，還沒等我起床，Tom就先把我車前的雪鏟了，好讓我及時上班。要是那天上午沒什麽要緊的事兒，我就留下來同Tom一起把門前的雪清幹淨。我每次回家探親去機場，他都開車把我送去，然後再把我從機場接回來。Betty有時烤點心什麽的，也給我送點兒來。我偶而也請他們嚐嚐我做的中國飯。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自己送給他們的一樣禮物感到特別欣慰 -- 那是Betty去世前不久，當得知他們要慶祝50年金婚了（他們很早婚），我就打印出自己拍攝的一對天鵝的照片裝框送給他們作為禮物 (見下麵)，他們非常喜歡，把這張照片掛在客廳裏醒目的位置。
在遺體告別儀式（Wake）上，有兩、三百人前來最後告別，看得出Betty人緣是非常好的。在這個儀式上，雖然也有眼淚，但沒有嚎啕大哭的場麵，有時甚至還有一點笑容，整個場麵也比較隨意、嘈雜。我極少到這樣的場合，馬上感覺到與中國文化的不同。夫妻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教友去得很多，他們在遺體前都有一個畫十字的動作。輪到我的時候，我用中國的禮節對遺體三鞠躬，願她一路走好。
Tom和Betty的3個子女都已長大成人，而且有了好幾個孫子、孫女。他們的兩個女兒Jenn和Linda住得比較近，而且與父母關係也非常近，她們一直是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看看父母。Betty去世以後，兩人輪流24小時陪父親。然而一周過後，女兒被父親“趕走”了。Tom說我沒事兒了，有什麽好陪的？你們就像原先那樣周末來看一眼就行。然而，女兒走後，住在樓下的我能感到樓上的不安。來回的踱步聲淩晨五點就開始了。於是，我上班前敲門問他吃得如何，睡得怎樣，有什麽要幫忙的。Tom說一切都ok，當然，一個人在你身邊50年，突然沒了，要想睡踏實不容易，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真後悔引出這個話題……
又過了大約一個月，一天晚上，Tom突然敲門進來。他說，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想跟你說說 — 我知道你老婆孩子夏天就要搬過來了，考慮在這個地方安家嗎？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小城不錯的。我可以把這個房子賣給你，現在房價較低、貸款利率更低。具體的事情咱們好商量，隻要你想買就行。我一個孤老頭子不需要那麽大的房子，咱們可以對調一下，我住到樓下你的房間去…… 我來這個小城已經30年了，處處門兒清。你要是在這裏安家，我很多地方可以幫你們的忙。
我知道Tom是真心的。然而早在Betty去世前，我已經選定另一個地方安家了（仍是我現在的住處）。如果Betty不死，那隻是一個再見的問題，但現在Betty不在了，Tom又有了這樣的想法，倒很讓我有惻隱之心。我忘了我後來是怎麽向他解釋的。
兩年以後，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我去那邊辦事，於是拐一下去看看，希望Tom還在。然而，院子大變。房子的側邊已經架起了秋千和兒童滑梯。一位年輕的母親正與她的孩子一起玩耍。見我佇立在路邊，她微笑著問我找誰。我告訴她，我曾在這幢房子裏住過整整三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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