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參加了公司部門的節日聚餐。因為餐館不在市中心,停車寬裕,我就決定親自去吃飯了。記得有一年我的車停在三個街區之外,吃完飯出來記不得車在哪裏,隻好抓了個巡街的警察陪我去找車。
除了吃,聚餐最痛快的事兒就是神侃瞎聊。幾杯酒下肚,紅著臉的同事們都變成了另一個人,想聊啥聊啥,無邊無際。平時走廊裏碰頭都懶得打招呼的人,這會兒拉著我一個勁兒訴衷腸,說得涕淚橫飛,勸都勸不住。一個晚上,我被聊得目瞪口呆。
我左手邊坐了一位瑞典來的同事,她居然一直保留著瑞典國籍。三個孩子都是雙重國籍,在家裏說著雙重語言。對麵坐著的部門頭兒是德國人,也一直保留德國國籍。還要把孩子送回德國念大學,說是德國念書不要錢,再住在親戚家,比美國便宜多了。這兩位到美國都有二、三十年,分別嫁,娶了美國人。選舉的時候也參政,隻動動手指頭,告訴家裏的另一位選誰不選誰,說是行使了半個公民權。
我真是開眼了,吃驚地說,“天呐,你們可以當間諜了,潛伏了這麽多年我居然沒發現”。我們頭兒接茬兒說,“以後可別告訴我們公司機密了,以防泄密”。
我那天穿了條寬鬆的裙子,準備好空間大吃一頓。為了大吃,不能喝酒,我就要了氣泡水,假裝是酒,對付他們一眾人。
起身去吧台續杯的時候,一位膀大腰圓的大媽在我前麵,比我還狠,直接要了礦泉水,連裝都不裝。我忍不住問,“一年才一回的免費酒,幹嘛不敞開了喝?你看看人家”。大媽轉過身來,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還不到二十一”。
氣死我了。這麽高級的飯店,也沒設計個地縫啥的,我都不知道接下來怎麽聊了。我讓吧台給我了杯氣泡水。沒想到大媽睜大了眼睛,認真看著我說,“你也不到二十一?”
我馬上從死去中活了過來。心花怒放地摟著年輕的實習生,說,“you are my new favorite”。你新晉成我最喜歡的人了。
但是,和右手邊的約翰聊的時候,卻聊出了我的憂傷。
約翰從英國來,說一口地道的倫敦腔。他看上去五十多歲,很有派頭。高高的個子,頂一頭紅發,平時總穿一件公司發的白色體恤衫。他走路飛快,長長的紅發在身體上端有序震蕩著。走廊裏看過去,就像空中有一團火,飄著向前移動。因為他機械方麵很在行,總幫我對付計算機的拆拆裝裝,我對他一直心存好感。有一回他有個講座,在公司大禮堂,我前去捧場。那天他穿了件燙得挺刮刮的白襯衫,紮在筆挺的灰褲子裏,爆炸式的紅頭發梳得妥妥貼貼,露出智慧的前額。整個人顯得特別帥氣。我脫口而出,“what’s wrong with you? You look handsome”。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帥?
約翰紅了臉,說,“我下班有個飯局,得先捯飭好”。
為了掩飾我的窘迫,我找補一句,“去麥當勞嗎?我這兒有coupon,可以減價。”
可是,總是歡樂的約翰,那天晚上看上去並不歡樂。他那標誌性的紅頭發,不知道啥時候已經悄悄染上了一層霜,連同眉毛睫毛一起白著。我這回忍住,沒問他生活中發生了什麽,把他折磨成這個樣子。我知道他手下的十幾號人馬挺讓人操心。酒過三巡,約翰自己開了口。他遲遲疑疑,吞吞吐吐地說,“那誰,你說我是該退呀?還是該退呀?如果我真退了,你說我應該幹點兒什麽打發時間呢?”
原來他是想隱退江湖了。我聯想到鄰居傑夫,六十出頭剛退休就心髒病突發去世了,攢了一輩子的社保金都沒開始領。我對約翰的退意充滿了理解,開始認真幫他想主意。我問他平時除了工作都喜歡什麽,可否副業轉職業,職業轉副業,這樣可以有個轉換過程,人生不會太突兀。
可憐的約翰搖了搖頭,低頭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敢情人家一輩子獻身科學,下了班腦子裏也是課題,壓根兒沒有想過職場以外的事兒。最後他無奈地說,“職業生涯,我的職業就是生涯,沒有了職業,我的生涯裏還剩什麽”?
是啊,沒有了職業,我的生涯裏還剩什麽?太戳心了,這回輪到我陷入沉思了。
我可能還不如約翰。人家還有個偉大理由,我純粹是養家糊口,或者就是一種習慣。幾十年的職業生涯中,我不曾有過一天懈怠,總是在職,換工作也是無縫銜接。可是,人的生命有限。再精彩的球賽終會有終場,再美妙的音樂終會曲盡人散。約翰問得好,沒有了職業,我的生涯裏還剩什麽?我該怎樣麵對,每天起床後長長的一天?
我的前老板周扒皮,前一段宣布提前退休,已經在南方溫暖的海邊買房置地,打算在退休屋裏慶祝自己的六十歲生日。然後開個烤鴨店,專賣自己養的鴨子。我的另一位前老板,八十六歲的教授,決定永不退休。剛畢業一位博士生,馬上還要再招。說是要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鍾。
這兩位都讓我很佩服。他們都易如反掌地掌控著自己的人生。永不退休,事實上避免了如何麵對離職後生活的抉擇,不用糾結改變生活方式帶來的改變。但是,周扒皮的前景卻更讓我向往。
在我看來,結束了職業生涯之後的日子應該分為兩段。一是退休階段,二是養老階段。
退休階段應該是人生最美階段。你把自己從多年的稻粱苦謀中解救出來,你年紀尚輕身體尚好能打能跳,你不用念書不用工作不用擔心前途,天天就剩下玩兒了。你有錢有閑有賊心有賊膽兒,可以花天酒地可以胡作非為。喜歡幹的事兒可以幹兩遍,喜歡吃的東西可以吃兩回。你人格獨立經濟獨立,沒有人在你身後指指點點,你可以肆意揮霍剩下的青春和剩下的錢。人能活著變老,夫複何求?你親自走過的歲月,就是你身後一座座的豐碑。如何選擇,就是你前半生修煉的結果。
然後就安安生生,不留遺憾地進入養老階段。剩多少錢花多少錢。你可以躺在床上看照片看錄像,回憶自己曾經的輝煌和曾經的荒唐。每天起床先賴在床上做一場白日夢,做白日夢並不需要花很多錢。最後,你照樣可以身披彩虹腳踏祥雲,心滿意足地加入排隊的行列。
老年人,事實上是一群對老年一無所知的孩子。人都年輕過,可是誰老過?我承認我對老年生活充滿了恐慌,對沒有職業的生涯充滿了迷茫。但是,不管我準備好了沒有,時間都會像一把橫掃過來的鐮刀,任誰也躲不過去。一批批,一茬茬,公平地挨個兒倒下。如此,還不如周密部署一下,認真地老去。
一定不能像約翰那樣磨磨唧唧思前想後患得患失,地球離了誰都照轉,毛主席死了全國人民照樣過好日子。我會心甘情願地撤出來,承認這輩子就這樣了,壯誌未酬私願已了,留一些未竟的事業給急吼吼衝上來的下一代吧。我一定會感恩生命,感恩遇見,感恩曾經走過競爭激烈而又不失美妙的職場。
約翰敲了敲杯子,我激靈了一下回過神來。望著約翰,望著情緒高漲嗓門也逐漸高漲的同事們,望著不到二十一歲沒心沒肺的實習生,我有點明白為什麽約翰會遲疑和惆悵。
他應該是不舍得這些陪他一起走過職場的人,不舍得那些坎坎坷坷一路相伴的日子,不舍得每年和大家一起相聚喝酒的快樂時光。
約翰站起來,甩了甩不羈的紅發,帶著壯士斷腕般的淒婉悲壯和我碰了一下杯,說,“不知道明年聚餐,來的還是不是同一夥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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