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世界
記憶裏的許多場景和故事都與窗口有關。三、四歲的時候,在姥姥家的土炕上,炕頭一邊的牆上開著幾扇窗戶,下半段是一溜四、五個兩尺見方的玻璃窗。上半截是半尺見方的窗戶格子,常年用白色的麻紙糊著。每年的秋天是故鄉的雨季,大概農曆八月十五前後,綿綿細雨總要下個十天半月的。不冷不熱的溫度,一年四季裏罕見濕潤溫和的天氣。懵懂記憶裏,姥姥總是坐在炕頭做著一堆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旁邊有一隻竹編小筐,裏麵放著剪子針線尺子。我就在炕上跑來跑去的玩。下雨天肯定是不被允許到院子裏的。記得站在玻璃窗邊,看下雨。雨絲從屋簷的瓦楞上落下來,稀裏嘩啦地,濺在地麵,院子裏到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水坑。
後來,我讀了小學,一年以後姥姥就去世了。再以後舅舅們把老宅子翻蓋了,土炕沒有了,糊著麻紙的窗戶格子不見了,朝南的整麵牆壁變成了大扇玻璃窗。姥姥和姥姥家的記憶模糊了,漸漸濃縮成了一幅畫:土炕上跑著的小女孩,土炕邊的玻璃窗,還有從窗口望出去,灰色的天空,屋簷下的雨簾和院子裏的水坑。
七十年代我們家住在一個大雜院的西房裏。院子的正中央有一顆葡萄樹,秋季時,沒有了葡萄,但是葡萄架子還在,空蕩的杆子立在那裏,一覽無餘地可以看見院子東牆下麵的磨盤。故鄉依舊在秋天下著連陰雨,一下十天半月的。依舊是不冷不熱清清爽爽的天氣。立秋過後,蚊子的嘴都歪了,也不能叮人了,所以門上的竹簾被高高卷起來。下雨時節,被困在家裏,我喜歡趴在窗口看下雨。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外,屋簷的瓦楞間一條一條地落下了雨,雨大的時候,就如一串串懸掛著的雨珠簾子。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雲層或薄或厚,或輕淡或陰沉。我喜歡看雲,看雲飄來蕩去,變換多端。一會兒象人的笑臉,一會兒又似悲傷的哭泣。最恐怖的一次我竟看見從瓶子裏放出來的魔鬼和它猙獰的臉,嚇得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不敢再看雲看天空。
在那些下雨的秋天裏,家裏的窗口之下的書桌邊,我捧著一本本的小人書看了一遍又一遍。記得隻有一次,也是秋天,八月十五前,沒有下雨,難得的豔陽天。透過小小的窗,可以看見外麵的藍天,藍天上浮散的雲朵,還有窗外一棵巨大的棗樹,和棗樹上紅綠相間的飽滿大棗。那是我第一次自己讀《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對我的一生影響至深。其實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我還不識字。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夜晚,聽母親講的。那時家裏的爐火正旺,火爐邊烤著黃燦燦的饅頭片,當時就想如果小女孩有一片饅頭就不會餓死。從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起,對幸福、對家、對溫暖,便形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執念。幸福就是一爐溫暖的炭火,一片黃燦燦的烤饅頭片,爸爸做的菜和媽媽講的故事。曾經在心裏無數次地改編過這個故事的結尾:最後小女孩擁有了一支蠟燭,一片烤饅頭片,又重新有了爸爸媽媽,他們的家裏也有一個大鐵爐子,火燒的旺旺的,還有一扇小窗,可以看天看雲看下雨,看滿樹的大紅棗。。。以後的很多年裏,盡管很少提起賣火柴小女孩的故事,但是它卻影響了我成年後的人生觀、價值觀、幸福觀和婚姻家庭觀念。以至於兒子小時候我在為他編造著講故事時,也總是擺脫不了賣火柴小女孩的影響。即使是悲傷的故事,也總是喜歡編造一個溫暖圓滿的結局。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讀家裏父母收藏的小說。記憶裏幾乎每一本書都是在窗口讀的,而且大多是在下雨的時候。隨著淅淅瀝瀝的雨滴聲,捧讀一本好書。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記憶,似乎每一次讀書的日子都是雨天。現在想來或許隻有下雨的時候,被迫留在家裏,隻能找書來讀。而陽光燦爛的日子,總是與小夥伴們跑到外麵瘋玩了。或許在戶外的奔跑玩耍大同小異,所以總是記憶模糊。而那些孤獨地坐在窗口讀書的日子,卻如一把把利斧刻在木頭上一樣,刀刀有印痕。記得讀書讀累了,就坐在窗前,看下雨,雨水在地上聚成大大小小的水坑,然後雨又落在上麵,濺起蓮花花瓣一樣的水花。雨水如果在地上濺起水花,那就是連陰雨了。母親總是這樣說。再抬頭看看灰撲撲的天空。想看清雨水是怎麽落下來的,可什麽也看不清。於是便想天空的顏色為什麽是灰色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雲是怎麽形成的,有時甚至把天空和雲想象成一個愛哭的小孩,而雨水就是小孩子的眼淚。胡思亂想中,時間飛逝而過。現在想來,無論大人小孩,隻有在絕對孤獨和靜止狀態下,才可能用心靈去觀察、感知、想象自然和世界的摸樣。由此看來似乎當初所有的認知都是用心幻想出來的,而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這就是為什麽記憶深刻的遙遠過去總是與窗口和下雨有關。因為晴空萬裏時,享受陽光的沐浴,從未好好的看天看地看雲朵,也從未想象過天空的顏色和雨水的來頭。
二十幾年前,抵達加拿大東部小城倫敦,對於加拿大的最初認識也是通過一扇窗口。那是我們租住的一間公寓,在廚房的一麵牆上,開了一扇小窗。窗外的左邊有一條小街,沿著小街,一直往北就是西安大略大學的足球場。初入他鄉,竟然不敢獨自出門,隻有透過這扇小窗看天看地看太陽。那年的冬天,倫敦的風雪特別大,幾乎每天都在下雪。飄落的雪花猶如小時候姥姥家的那棵榆樹上的榆錢錢,一大朵一大朵地落在地上,不足半個小時就蓋了厚厚一層,如氈如毯。偶爾天晴了,藍天透明、純粹,不見一絲絲的雲。太陽直直地射在雪地上,反著白光耀眼刺目。窗口外的世界,從清晨到黃昏,除了風雪、藍天、陽光交替更換,很少見到行人。偶見一人走過,繞過街角後便倏然消失,天地迅即歸於沉靜。窗口很小,但窗口外的世界似乎很大,方寸之間,天地蒼茫,安詳寧和,置身其間,頓生孤絕天下獨自愴然的哲學思考。
後來在德州一家公司工作,午間休息一個小時。辦公室裏總是人來人往的,想要小舔片刻絕無可能。那時我開的一輛迷你萬,後座寬敞,旅行時可以躺下休息。所以每天在辦公室用過午餐,便去迷你萬裏歇午覺。冬天寒冷時,把車停在陽光下,夏季炎熱之際,把車停在樹下陰涼處。躺在後座上,或讀書或假寐。更多的時候,透過車窗看遠方的天空,看天空上飄蕩的白雲,看白雲變成雨,看雨落下來,劈裏啪啦地打在車上;也看車頂的老橡樹,看它春天時新出的嫩葉,看它夏季時滿樹的濃密,看它秋風裏飄落的樹葉,看它冬日下的蕭索荒涼。一棵老橡樹的春秋冬夏,一朵閑雲的風流雲散,暫時忘卻了辦公室裏的人事嘈雜,世俗煩惱。一個小小的車窗,讓我的靈魂釋放,眼界拓寬。突然間明白,世界很大,其實也很小。可以大到五湖四海宇宙乾坤,也可以小到隻有一扇小小的窗口。五湖四海的大世界有時隻是一點眼前的蠅頭小利,就蒙蔽了瞭望宇宙乾坤的眼睛,大世界迅即縮減成寸光間的鼠目。
此時,我正坐在紐約曼哈頓東河邊的那扇窗前,看見東河上的渡輪按時按點地穿河而過,後麵拖起長長的白色水線;看見一架架直升機轟隆隆地起飛,從窗前飛過,似乎可以震破玻璃;看見一卷卷的烏雲,緩緩地滑動,把初升的太陽藏進身後;也看著對麵皇後區的建築群從清晨的金色霞光中褪去,漸漸掩映在一片灰色的暮靄中。
我想,此生,注定我會坐在窗口前看世界。也可以說,我的人生軌跡就是由一扇一扇的窗口組合而成。
雲層越來越後,雨終於落下來了。在東河的水麵上,濺起細碎的漣漪。天空陰沉,但我知道,厚重的雲層上麵,太陽依舊在。隻是我們的眼睛看不見而已。
說到底,除了世界上那些大大小小看得見的窗口,在每個人的心靈世界,也有一扇窗。很多時候,我們以為自己是在用眼睛看世界,其實幾乎所有的光陰裏,我們都是透過心窗用心靈看世界。
所以無外乎是站在高山之上看大海,還是趴在窗口之間看天空。心中有乾坤,眼裏的世界就波瀾壯闊浩瀚無邊;心裏是春天,眼裏的世界就鮮花綻放充滿生機。心胸寬闊,就可以看見浩渺和無限,心中有愛,就能看見人心深處的善良與真城,對人對世界就充滿悲憫和寬容,世界就會美好許多。
原載《僑報》05262019
上周末在一個公園看到的, 應該是櫻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