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瓜子
曾經有一段時間,每次去唐人街采購,總會順帶買一袋瓜子。或周末或閑暇之餘,砌一壺綠茶,夫妻對坐,喝茶嗑瓜子聊大天。這裏買的瓜子大多烤製而成,幹燥有餘,濕度欠缺,特別容易上火。不管喝多少茶,每次磕完瓜子,嘴巴發幹,舌尖起泡,嗓音沙啞,有時還會引發扁桃體發炎。每每此時,便特別懷念小時候媽媽的水煮五香瓜子,濕潤溫軟,味道鹹香。吃多少也不會上火,而且極易吐皮兒。
秋冬季節,天氣轉涼,天也黑的早,北方的蔬果除了可以儲藏的蘋果以外,各類零嘴小吃也多以瓜子花生為主。一進十一月,暖氣供暖。媽媽開始水煮五香瓜子。先買回一袋生瓜子,籽粒大而飽滿,清水衝洗幹淨,倒入鍋中,加八角、花椒、鹽,水沒過瓜子,大火燒開,悶煮十分鍾。關火。在鹽水裏浸泡一天一夜,撈出,控幹水,放在一隻隻扁長形的笸籮裏,平攤在每個房間的暖氣片上,隔幾個小時翻動瓜子,使之受熱均勻。瓜子被暖氣片烤的冒出絲絲熱氣,香味繚繞。我們圍著暖氣片轉悠,一會兒便去吃一個,美其名曰試吃。媽媽總是說別著急,太濕了不好吃,半幹半濕的味道口感最佳。
終於等到半幹半濕狀態時,全家人圍桌而坐,砌一壺紅茶,邊嗑瓜子邊喝茶。爸爸不喜歡嗑瓜子,每當媽媽帶領我們嗑瓜子時,爸爸便出門找鄰居下棋。我們邊嗑瓜子邊聽媽媽講古講笑話。姥姥家的故事,姨姨舅舅們的故事,媽媽的童年往事,就在一顆顆吃掉的瓜子裏留下記憶。爸爸講故事的風格比較火爆,形體動作豐富,聲音抑揚頓挫,開場白宏大,情節敘述緊張,卻往往有些虎頭蛇尾。而媽媽則屬於冷幽默,慢條斯理,平鋪直敘,不溫不火的敘述過程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結尾,每每令人捧腹大笑。一向嚴謹認真的媽媽,在刹那間會飆一句略微粗魯的字眼,展現性格裏調皮幽默的一麵。
印象最深的一次,應該是周末傍晚。午飯照例是水餃,然後睡個長長的午覺。日落西山,斜斜的夕陽飄進屋裏,媽媽又新煮了五香瓜子,恰恰又是半幹半濕的最佳狀態。媽媽帶著我們開始嗑瓜子。經八角花椒鹽水烹煮浸泡後的瓜子,在咀嚼的過程裏釋放飽滿濃鬱的鹹香,瓜子仁軟硬適中,溫潤可口,舌尖上充盈濃濃的香味。無論吃過多少回五香瓜子,每一次第一口下去,總會引來眾口一次嘖嘖稱讚。平日裏嗑瓜子總是從始至終笑聲不斷讚歎聲不止。唯有那一次,是個例外。記得最初還有說有笑嗑瓜子聊天。漸漸地,沒有了說話聲,唯有瓜子入口的品咂聲,瓜口裂開的嘎嘣聲,和著瓜子皮兒落地時似有似無的微弱聲音,在斜陽暈染的周末黃昏,彈奏一首嗑瓜子協奏曲。從如血殘陽,至餘暉漸褪,從半明半暗,到夜幕降臨,直至最後天空幽暗,星光點點,都沒人挪地兒,也無人開燈。那個黃昏,我們在暗夜裏專心致誌地嗑瓜子。
不知過了多久,媽媽打破了靜默說,嗑的差不多了吧,天都黑了。說罷站起來打開燈。
開燈一看,每個人的腳下足足有一簸萁的瓜子皮,鬆鬆軟軟,小山一般。不禁哄堂大笑起來,紛紛自嘲一家子吃貨。彼此取笑如果繼續吃下去,會不會每一座小山會連接成為一座綿延起伏的太行山峰。更有趣的是年幼的小妹毫不遜色,小嘴吧嗒吃的又快又好。弟弟的山頭最高聳,便誌得意滿地分享其嗑瓜子經驗,第一口直接咬瓜子中後部,再用舌尖和牙齒把瓜子仁擠壓出來,吐出瓜子皮,省時不費力。弟弟一咬吃瓜子的獨門絕技,後來還傳給了弟妹和侄子。我們笑稱此乃真正的家傳絕學!
很多年以後,我們在一起嗑瓜子回憶過往,不隻一次憶起那個周末黃昏,一家人比賽嗑瓜子,以及每人腳前堆積如山的瓜子皮。也總是自我調侃一番,哄笑一回。那天的夕陽,燈光,家,定格時光的美好。那晚的夜幕下,安靜的隻聞嗑瓜子聲此起彼伏,宛如歡快的流動樂曲。那些與媽媽和家人共度過的溫馨片段,留在記憶裏,溫暖日後的歲月 。
2019年底疫情爆發前回國探親,我和弟弟妹妹再一次坐在餐桌邊一起嗑瓜子。依舊抱怨瓜子幹燥,嗑起來費勁,吃一點就嗓子發幹。吃來吃去,依舊是媽媽的水煮五香瓜子鹹香味美。也再一次提起那個黃昏裏滿地的瓜子皮。隻是那時的媽媽可以和我們一起比賽嗑瓜子。日子倏忽而過,而今媽媽已是耄耋老人,牙齒全然掉光,隻能靠假牙日食三餐。不免唏噓慨歎一番,甜蜜的回憶裏驟然加了一絲酸楚。我們不再作聲,隻是低頭嗑起了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