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有假婚,假鈔,假藥,假臉,假新聞,你可曾知道還有假癲癇?
一題記
五月,暮春醉;
醉它春風和煦撩上發;
醉它春雨纏綿惹人憐;
醉它花事荼靡情不了;
醉它瘦紅肥綠彩蝶飛;
五月的病房剛剛送走了大批肺炎和中風的病人,27床進來了一個“蒙娜麗莎”般神秘的女病人,她就是頂著pseudoseizures診斷入院的。
急診室送上來的推床上似乎躺著一俱木乃伊。根據ER的護士報告:28歲的病人—麗莎,不言不語,不哭不笑,不眨眼睛。不動不吵時,你完全可以忽略她的存在,她一動一吵時,你則必須忽略她的存在,要不沒完沒了的秀,肯定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雖這麽說,畢竟不見棺材不掉淚。出於對工作的本能,在新病人到來之際,我站在病房門口等著她。ER護士剛剛把gurney bed停穩,麗莎突然從白床單下跳起來,拿出藏在病衣下的可口可樂對著我的臉就噴。說時遲那時快,我馬上拉響了code security警鈴,等醫院四個高鬥大馬的警衛趕到時,她已躲回到病床上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臉茫然,那雙碧藍的眼睛,圓睜睜地盯著天花板一眨不眨。
麗莎入院有著醫生醫囑“5150hold”. 美國加州5150的法律:對他人造成危險,對自身造成危險 (自殺傾向),或有嚴重行為障礙者。如果某人符合上述所列的任何一種情況,可能會被帶至指定的精神病醫院,進行非自願性的評估與治療。在我們常規醫院裏,她必須分分秒秒在護士助理1:1的sitter看護下。
身材高挑的麗莎,有張標致豐澤的臉,隆起的顴骨上,長長的睫毛覆蓋著那雙大眼晴,卻像剝了殼的龍眼,空洞洞的嵌在眶裏,而大大的核不小心落在了嘟嘟的嘴巴上,吐出的字都是黑呼呼的。一般人似乎無法描寫她臉部的表情。你說她笑吧,僵硬的麵部表情拉長了臉的輪廓,雙眼卻鬼靨地盯著你,直入骨髓。你說她沒笑吧,麵部的表情肌不斷輕微的抖動吸引人的關注。
有人說蒙娜麗莎畫作之所以看起來似笑非笑是因為畫家對他母親的感性的懷念。也有人說,蒙娜麗莎的微笑隻有在斜眼看的時候才看得出來,這個微笑如此捉摸不定因為它利用了人的視覺中的幹擾應用了眼睛的錯覺。有人將它描寫為天真的、誘媚的或甚至於出神的或悲傷的。故事主人翁麗莎就是在達芬奇意念中從畫裏走出來的病人。
麗莎反複地說著同一句話,我能走到廁所;我能走到廁所。於是,麗莎又一次從床上跳起來,顫顫巍巍地走向廁所。護士助理急忙上前攙扶她,卻被她一把推倒在地。麗莎在廁所一坐就是一個半小時不出來,正是晚上發藥的時間,所有的治療隻能隨著她在廁所完成的。除了吃藥,她的嘴吧從來沒有停止嘮叨,“我能走到廁所”。
床位護士跟她說,知道你能走到廁所,你在廁所已經待了太長時間了,現在要說,我能走回床邊去好嗎?麗莎決不服從。
不得不再次動用醫院的警衛把她從馬桶上拖了起來。就在她站起的一瞬間,“叭”,她把右腳踩在我的左腳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挑戰自己的權威性。
我說,“隻要你回到自己的床上,就算你是贏家。”
回到床上不到二十分鍾,她先開始右下肢抖動,不到幾秒鍾左下肢也顫動起來,最後雙手臂也參與舞動。非常有節奏,但幅度和強度越來越大,她的頭一直強硬地抬起,眼睛毫不掩飾地盯著我們,看著我們的反應。假性癲癇又一次發作了,無法控製。床位護士不得不拿來Ativan給她靜脈推注。
等醫生來到床邊時,她的肢體抖動已表演完畢,左側肢體卻高舉在空中強直著不能放下,雙目緊閉。
Dr.A說,“請把你的左手左腳放下。”
麗莎毫無反應。
Dr.A開始做一係例的神經係統檢查,當然,她完全不配合。醫生拿過棉簽在她的鼻孔裏輕輕撚了一下,隨著一聲“ 阿嚏”,她的左側肢體終於放回到了床上。
醫生剛走,她又開始如出一轍巡回表演,床邊Sitter放起手機裏的Zumba 音樂給她伴奏。
“不要刺激這樣的病人。”我讓sitter關掉了音樂。轉身對麗莎說,“就這麽喜歡表演是吧,沒人看你,表演完了我再過來。”
幾分鍾後,麗莎突然尖叫、嚎啕大哭起來,說是聽見隔壁26床的病人咳嗽窒息,沒人救他。我看見她隔壁床位的病人,正坐在床上平靜地做著呼吸治療,並告訴她,照顧病人是護士的職責,你自己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突然,她情緒激動,“不相信我的話嗎?我若不報告,他就死了,我要告你們。”又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隔壁26床,“Are you OK? Are you OK?”一遍遍地問病人。
“滾回你的房間去。”嚇得26床病人真的快要窒息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麗莎抓起Cardiac monitor 在空中一圈圈地繞著,像揮舞著套馬杆那樣就要甩出去,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一個健步衝上前去關了一半房門,“哐當”一聲,小盒子在門上被撞得粉碎,電池飛出了好幾個房間遠,5千刀就這樣毀於一旦。
完成了這些壯舉後,麗莎又篤悠悠地回到床上,回到自己的畫中,似笑非笑地得意起來。她一遍遍地呼喚起自己的父親名字。很奇怪,她從來也不提起自己的母親。麗莎母親在她三歲時就因酗酒,嗑藥離她而去,她的生活裏從來沒有母愛的溫暖,她對母親沒有任何印象。
當床位護士把電話撥給麗莎的父親時,這位性格剛直的男人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再來看她,如果你們醫院送她回家,我馬上就打911”。
社會工作者在病例上這樣寫道:一個不懂護理的父親學會了打針,每天他至少要給女兒打5次鎮靜劑。而這個瘋狂的女兒卻把她父親打得頭破血流,身心力竭的父親不能再接受她回家。
第二天一早,精神科Dr.M來查房,一邊翻看著麗莎的病例,一邊考問護士:“為什麽說她是假性癲癇?”
護士A說:“她身體抖動時眼睛從來不往上翻,有時挑釁地看著我們的反應,有時雙目緊閉,拒絕睜眼做眼球活動檢查。”
護士B說:“她是有自主、有節律性地抖動,而且在她腦部的指揮下,她想動哪個肢體就會動哪個肢體。完全沒有強直-陣攣的全過程”
護士C說:“她從來沒有失去知覺,大多數時眼睛睜的大大的。而且馬上可以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真是不可思議。而且人越多,她表現越起勁,越多元化。”
護士D說:“她發作時,臉色從來不發紺,不是蒼白就是發紅。她也從來沒有尿失禁、咬傷舌頭的表現。”
護士E說:“不是所有的腦電圖檢查都是正常的嗎,她的大腦中沒有異常放電波。”
麗莎把癲癇症演繹得淋漓盡致,她不做假?誰會假?!
縱然麗莎一次次深深地呼喚著父親,她的父親從來沒有在病房出現過。這次出院,她不會回家了。我院在等待The psych locked facility床位,把她轉過去。
醫院裏病人簡單的就分為二種:身體疾患和腦子有病。我一直認為,對於身體疾患的病人,無論他們多重多難,全身插滿管子,傷囗褥瘡,擦屁股就是比擦臉容易。對腦子障礙的精神病人,他們變幻無窮,常常有出其不意的舉動傷害他人和傷害自己。醫務工作者縱有一身功夫,十八般武藝從來贏不過他們。
故事已然謝幕,在人的背後,一個遙遠的背景一直延伸在遠處的冰山。隻有彎曲的道路和遠處的橋梁顯示著人的存在。模糊的分界線、瀟灑的人物、光亮與黑暗的明顯的對比和一個總體的冷靜的感覺。這是達·芬奇的風格。而豐滿、柔潤,神秘的女性臉,大大的黑核怒目圓睜。對人,對天花板,對空氣,對所有的一切隻有嘲弄和懷疑,麗莎已回到畫中。
很久,很久,蒙娜麗莎那幅畫的出神或悲傷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二零一八年五月於美國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