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退休,還是永不退休?這是個問題。最近狠狠地思考了一把。
前一段時間,我撰文寫過我的“永不退休老板”,介紹我到美國後的第三位老板。一位資深病毒學家,美國科學院院士,德高望重的教授。
教授最近聯絡我,說他要參加大學同學聚會,開車路過我們州,想順便見見我。
我們如約在高速公路旁的星巴克見了麵。86歲的教授,依然頭腦靈活,目光犀利,攙扶著小他十幾歲的太太,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步履堅定地向我走來。
我們歡樂地一起咖啡午餐了一個半小時。教授如數家珍地例數了他55年的職業生涯中培養的15位博士,23位博士後,和不計其數的碩士本科生。他一臉自豪地說了一遍這些人在不同國家,不同領域的成就。還說他剛畢業了一位博士生,馬上會再招一位。他說他在業界擁有最廣泛的資源,他不能離開這半個世紀的積累,隻要健康允許,他會一直幹下去。
英明神武的教授,開車穿越大半個美國 ,回去和他60多年前的大學同學聚會。他已經不再打籃球了,改打網球。曾是他學生的太太,卻兩次摔斷了腳踝,上不了樓,他們隻好住在樓下餐廳裏。太太瘟疫前買了一輛八個座位的車,想帶著六個孫輩們出去浪。但是,可惡的瘟疫耽誤了她實現理想。
該離開了,看著教授扶著太太走進車裏,向我揮揮手絕塵而去,瀟灑著繼續前行,我在星巴克門口站了足有十分鍾。心裏五味雜陳,思緒波濤洶湧,任憑一直忍著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又被風吹幹。
教授說回程的時候,約了一位退了休的教授,他曾經的學生一起咖啡。還說瘟疫前他去了台灣,講了四場講座,見了一位前學生。我當時心裏緊了一下,隱隱約約意識到教授此行寓意不凡。他像串珠子一樣,串著自己人生的裏程碑,回顧自己輝煌的過往。馬上要招的博士生,也未必是他的封山之作。那麽,他是有什麽預感嗎?
我心裏開始祈禱,希望餘生裏,還有機會和教授一起坐下來喝咖啡,哪怕一次。
送完教授,回來打電話致謝我的第四任老板,“周扒皮”。感謝他把我的聯絡方式給了教授。另外教授還告訴我,五十多歲的周扒皮,居然宣布要提前退休了。我得問問他。
關於周扒皮,我也曾經撰文寫過“我叫周扒皮”。介紹我這位長得像車行裏賣二手車的dealer老板。當年離開教授後,陰差陽錯,我來到了周扒皮手下。周扒皮那時候是剛入職不久的年輕教授,躊躇滿誌,工作極端努力,周六周日都上班,恨不能長在實驗室。自己這麽勤奮,就總嫌別人幹的少,經常壓榨手下人,由此得了個外號“周扒皮”。
那時候,我孩子還小,每天又忙又累,嚴重睡眠不足。周一一早還沒上班,就已經積攢了一腦門子的官司了。如果走進辦公室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周扒皮”,我就會拉長了臉,狠狠地白他一眼。暗示他,“煩著呢,離我遠點兒”。
周扒皮看見我遞過來的白眼兒,就會轉身對著大家喊,“某人今天頭發沒梳好,心情一定不好,大家都小心點兒”。雖然嘴裏這麽說著,事實上他才是那個經常挑起戰爭的人。
周扒皮嘴巴大,思維和嘴巴同步,每天不停地說話。我們實驗室那幫人又都不是省油的燈,於是大家和他說話的方式基本是互懟。每天各種唇槍舌劍在空中交叉飛舞,就算你不參戰,也會被暗器誤傷,還不如擼起袖子選一邊加入,然後直接懟。反正我這裏有的是懟的理由。周扒皮已經成功地把他的環境,打造成了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社會。
周扒皮生長在一個有六個男孩子的家庭,他最小,從小習慣了每天抵擋五個兄長來自五個不同方向的拳頭。有一年他過生日,收到哥哥寄來的一盤錄音帶。放出來一聽,是周扒皮稚嫩又悲傷的喊叫聲。原來他嘴賤,招哥哥們胖揍一頓,扔他獨自一人在地下室,他就哭天搶地地求饒。
最能懲罰周扒皮的事情不是吵贏他,而是不跟他吵。那樣他會急得上躥下跳,圍著你團團轉,求你跟他吵架。他會伸過頭來,把笑臉舉在你麵前,誠懇地問,“還生氣呢?別生氣了,聊會兒天兒唄” 。我有時候也忘了,和和睦睦地跟他說了半天話,突然想起來還在生著氣呢,趕緊又拉長臉,回去繼續不理他。
一想起周扒皮,我就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揚,覺得他那麽熱愛事業的一個人,怎麽也得幹到最後一滴血耗盡,幹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才對?怎麽能活蹦亂跳地就早早撂挑子呢?
一接通電話,我開口喊一聲他的名字,周扒皮立馬聽出來是我,盡管之間隔了五年。我們家周扒皮蹦起來高興,嗚哩哇啦衝我喊了半天,說我這麽久都不理他。我這邊咯咯笑著,把話筒伸到離耳朵最遠處。分開二十年了,我頭一回意識到,周扒皮還是挺有情意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幹仗太多,花了二十年消除了對彼此的恨。哈哈,小樣兒,沒想到哥們兒也有今天。
我劈頭就問,“你怎麽能退休呢?人家教授86歲了還要再招博士生呢”。周扒皮馬上說,“那肯定是因為他太太不喜歡老看見他在眼前晃悠,不讓他退休”。
看看,這就是我們家周扒皮的境界,以他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和人家教授之間,差的不止是三十多年的歲月,還有三十多年的進步空間。
在短時間內和兩位老板的交集,讓我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震驚之餘,也靜下心來審視自己,努力思考了思考。如今,我的人生已經過半。在經曆了兩種文化,兩種人生體驗後,也算是赴過生命的盛筵。那麽,今後呢?我麵前活生生的榜樣有這兩位。一位該退休的說要永不退休,一位不該退休的卻要提前退休。不退休倒是簡單,順著以前的日子一天一天滑下去,滑到滑不動為止。提前退休呢?用那大把大把的時間幹嘛呢?
周扒皮說,他和日本太太已經在Georgia靠海的島上買了房子,準備搬過去。除了每天盯著看海水潮起潮落,他會在島上開個飯店,專賣烤鴨。我聽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你開飯店指定不行。飯店是服務行業,你沒有服務意識。第一天下來,你就把顧客全得罪光了。要不就是,你鴨子賣完了錢沒收上來,還倒貼二百五,那就把老婆得罪了”。
我和周扒皮的會談,在一片友好的氣氛中結束。他一個勁兒地說著“bye bye”,就是不肯收線。說不定,他也在懷念過去那一段懟天懟地的快樂日子。
其實,老人就是一群對老年一無所知的孩子。人都年輕過,可是誰老過?
麵對老之將至的遲暮之年,要怎樣過好自己的餘生?就像莎士比亞的靈魂拷問,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我是除了困惑,還沒有答案。
也許每個人的人生經曆不同,做出的決定會截然不同。也許等你完全參明白悟清楚了,等你領略了夕陽悲壯的美,等你了無遺憾地獨自一人慢慢走向天際,氣定神閑地隨著時光老去,你就再也不會有麵對老之將至的焦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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