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的路燈亮晃晃的。下過雨的青石板路上,一片晶亮,閃著濕潤的光澤。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淺淺的浮著一層灰。空氣裏熱烘烘的,滿是夏夜的氣息。周圍高樓林立,萬家燈火,遠遠傳來隱隱的笑鬧聲,給人一種溫暖靜謐的感覺。
我感受著雨後清醒的空氣,心中十分舒爽。一天工作結束,此刻是最悠閑的時候,可以慢慢悠悠地走回家。我一邊走,一邊從兜裏掏出手機。有一條未讀短信。點進去,是楊一鳴發來的。
“下班了給我來個電話。”
是的,下午他說有事要找我“匯報”?我微笑片刻。這人從來都是開門見山,不會說什麽開場白,今天倒是例外。我知道他可能是沒話找話。我歎了一聲,心頭微甜。
我給他撥了過去。電話接通,某人粗噶著聲音說道,
“陸爺終於想得起來本人啦?”
“我才下班,還沒到家。你下午想說什麽?”
“你猜,昨晚我跟誰喝酒了?”
這個說話方式可真不像某些人。我應聲而答,“還能有誰,願意被你騙的人唄。”
電話裏的人嗬嗬兩聲,“陸爺時刻不忘打擊鬥爭對象啊。猜錯了!這回是個願意被陸爺騙的人。是王--鋒。”
“王小鋒?!他怎麽會在昆明,還找到你喝酒?”
“無巧不成書呀。人家就是自摸上門,到酒店大堂點名要找我。我還以為哪個家屬來鬧事了呢,揣著我的那把福刀就下去了。”
楊一鳴說的是那把我給他買的瑞士軍刀,是我某一年出差的時候給他帶的。
“哎,你去的那地兒,還有家屬鬧事啊?”我驚到。
他笑了一聲,“這話聽著舒坦。跟你說笑話你也信。你就不好奇你那位老情人現在長什麽樣兒,在做什麽?”
“切,我老情人,我老情人還沒出世呢,你別胡扯了好不好?對人家老婆孩子不尊重。他現在咋樣了?你們還認得出來彼此啊?”
“那當然!見麵一抱,熱淚盈眶啊。他說他現在就在昆明,偶然來市立醫院有事,在大廳裏看到我的介紹了,高興得不得了。晚上就摸到我住的地方來了。”
“楊老板把自己住的地兒還放在自我介紹裏啦?方便女病人隨訪吧?”我嗤笑一聲。
“嗬嗬。陸爺這笑話差勁。道德水平低下。”楊一鳴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透過電話線送到我的眼前。
“人家現在混到上麵了,什麽人的住址查不到?”他懶洋洋地說。
“哦,那看著還精神吧?”
“陸爺是問他,還像不像當初調 戲你的時候一樣帥,對吧?”
“這是王小鋒跟你吐的槽?他是不是當年被我揍出 翔了,腦袋也跟你一樣的進了水,對你胡說了什麽?”
“他麽,陸爺就不用惦記了,人家現在是兩娃大叔了。樣子麽,身高沒變,周長多了一倍。”
地上一灘水,亮汪汪的。我走下街沿,順著馬路牙子繼續往前走。身後好像有輛車,開得很慢。我回頭看了一眼,它正預備停車下客。
耳旁又傳來楊一鳴嗡嗡的聲音,“總之呢,我跟王鋒憶苦思甜,幹掉了兩瓶白的。”
“喂,你怎麽動不動就酒精考驗肝腎啊?你真打算接下來生個白 癡?”我朝他吼道。
他安靜了一下。接著說道,
“致遠,其實,我沒想著咱再要一個了。楊帆挺好的,像我。再來一個,誰知道會不會有這小子得我的真傳?那天晚上真不好意思,本人太猴急了,一下沒控製住,”
我趕緊喂了一聲打斷他。大街上行人車輛還有不少,這死人不分場合的,想到啥吐啥。
“王鋒現在兩個娃呀?男孩女孩?”我問他。
“一男一女,美吧?”
我在紅綠燈前麵停下。綠燈亮起,我慢慢穿過馬路。
楊一鳴繼續叨叨,“我跟王鋒邊喝邊聊。說了好多當年的事,尤其是關於你。”
“扯啥閑篇呢?當年您二位被我揍得找不著北的生死情誼?”我邊看著路邊說。
“陸爺,您就別抱著個蘿卜當棒槌了。那都是我們讓著你的。”
“讓著我?我潔身自好,不想跟你們這幫小混混胡鬧了,懂麽。那時候我著急要考十一中。”我諷刺他。
“知道你著急考試。你知道當年本人為啥奮勇直前,頭破血流也要爭咱們街上第一把交椅麽?”
“對呀,為什麽?當年洋蔥頭和你打得更凶啊。怎麽光記得我揍他的那點雞毛小事兒?”我一下想起王鋒的綽號了。
楊一鳴沒答話。我又問了一句為什麽。
我停下腳步,鞋帶鬆了。我將手機夾在肩窩,蹲下係起鞋帶來。旁邊好象有人停下腳步。我抬頭看了一眼,是個陌生的小年輕。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係好鞋帶,接著往前走。
電話裏楊一鳴淡淡地說,“因為我看不慣,他打架專門朝你那兩個小餛飩上招呼。”
“你說啥?”我沒聽懂。
“別人都是白麵饅頭,陸爺可不就是小餛飩麽,我實事求是。”電話裏的人一本正經地。
我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想掐電話。
他未卜先知,大聲喊道,“哎,哎,你說咱家阿哥喜歡掐電話,這毛病從誰那兒學來的,你說說?”
我低聲咬牙切齒,“你跟人家一男的,說自己老婆這麽猥 瑣的話,好意思啊?”
我的臉不由自主紅了起來。流氓就是流氓,貧得沒邊兒了。
“你當年真沒感覺啊?雖然他每次想要招呼,都沒敢真的下手。”
“沒你們那麽無恥!”沒想到,洋蔥頭和這人當年是這麽想我的。我一陣氣悶。
“陸爺別生氣啦,雖說當年沒有二兩肉,現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啊。應該高興!”
我咬著牙不說話。
“哎,跟你說笑話呢,怎麽當真了?這種話怎麽可能擺到台麵上,彼此心照不宣罷了”,楊一鳴調笑著說,“陸爺如今是虛懷若穀,已經遠非當年了。”
我再不發聲,這死人能就這麽個猥 瑣的話題翻來覆去說個沒完沒了。我斷然衝他喝到,
“你平時跟女病人講話,是不是也是這副德性?哪一天被人告了,或者砍了,就知道厲害了。我還以為你改邪歸正了。”
“這一點陸爺絕對放心。本人隻要白袍加身,立馬就是換了人間。絕對的正人君子。”
我安靜了片刻。此人這話倒是與現實大差不離,工作中確實是另外一副嘴臉。算他識相吧。
我已經走到小區門口了,於是匆匆對楊一鳴說,“我到家了。你機票買了麽?早點買。”
未及聽到他的回答,我身後有人忽然發聲,
“喂~”
我一驚回頭,竟然是剛才在我身邊那個小年輕。周圍沒人。我渾身一緊,朝小區傳達室退了兩步。傳達室裏的燈偏偏是黑的。
我略微顫抖,“做什麽?我沒錢,也不認識路。”
那人莞爾,“你怎麽這麽緊張啊?我就是問問你----”
街邊有輛車,徐徐蹭著街沿開過來。還好還好,應該是小區裏的住戶。現在才十點不到,還沒那麽晚。
我手上電話裏,楊一鳴大聲喝到,“陸致遠,你怎麽了?”
他開了視頻邀請,嘟嘟作響。我趕緊伸手一點,把攝像頭轉著對準我對麵那個小平頭。
對方齜牙一笑,“你怎麽這麽搞笑?喊你凱子來做什麽?”
這人果然有問題。我冷冷說,
“你想幹什麽?我扯著嗓子喊一聲,這周圍都是人。”
他終於泄了氣,歎息道,
“陸醫生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才照過麵的。”
什麽?!
“我是肖然的朋友。”他回頭望望街邊那輛車,努努嘴,“肖然心情很不好,我們無意中撞到你,我就下了車,想叫你過去勸勸他。”
肖然?我看向街邊那輛車,它靜靜地停在那裏,車窗裏一片漆黑。我忽然想起,剛才我以為停車下客的那輛車也是它。肖然為什麽心情不好?還在因為他女朋友的事,被他老爸刁難?
楊一鳴在手機裏大聲問,“老婆,肖然是誰?你認識?”
“我們科一同事,三年級住院醫,你見過的。”
說話間,有人大力一甩街邊那輛車門,蹭蹭走上前來。眉宇森然,正是肖然那小子。眼神象把劍,直通通地射 過來。
我想了想,肖然和他這位朋友確實古怪,我緊急反手,對牢手機裏楊一鳴的臉說,
“他爸叫肖衛國,說要在西寧區開家醫院給他管,他最近和我關係緊張。”我匆匆交代完畢,把手機舉著麵對來人。
對麵的人大聲喝到,
“陸老師,你這麽做賊心虛幹什麽?!”
一把無名火猛然從我心頭升起,我冷淡地說,
“肖醫生,我的原則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問共事兩年來,我對你一直都算客氣。你糾纏你父親那天來替你辭職我沒有挽留,我也已經道過歉,夠意思了吧?我還請你和你女朋友到我家做客來著,你還想怎麽樣?要是大家不想做好同事,那我們也可以不往來!”
楊一鳴在電話裏說,“老婆,你消消氣,聽一下肖醫生怎麽說?”
對麵那人靜靜地看著我,目光中一片漠然的氣息,就像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他的聲音,也像是從一個遙遠而空洞的地方傳來,毫無溫度。
“我沒什麽好說的。是,以後我們可以不往來。”
他定定地看著我,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一步一步朝街邊退去。然後他轉過身,跑了幾步打開車門,一下坐了進去。
我心裏有點兒貓抓一樣地難受。大晚上的,是他和他朋友莫名其妙跟在我背後,還跟到我家小區來,又算什麽意思?還心裏難受找我安慰他,有話不能白天說?有這麽做事的麽?!
他那個朋友拿眼睛瞄了瞄我,又轉頭看了一眼肖然,搖搖頭,跟著跑遠了。
我轉身往小區裏走去,低頭對著楊一鳴說,
“真倒黴。人,又得罪了一個。”
楊一鳴問我到底怎麽回事。我把事情經過簡略說了一下,他沒發表評論。我怕他會有跟章洋和陸陸一樣的誤解,趕緊強調了肖然這小子轉不過彎的主要原因,一個是他爸來辭職的時候我沒有挽留,而他自視甚高,第二就是我說破了他和他女朋友的事,可能他爸不同意,讓他難堪了。此人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加上又是個富二代,按他的說法,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麽嫌棄過——天知道他哪來的這個想法,估計也是他老爸掌的勺——非要找我的麻煩。
楊一鳴幽幽地說,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人心眼也太小了吧,還是個男人麽。陸爺還是小心著點兒。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我笑他,“楊老板當著外人的麵喊老婆二字還挺順溜兒的,怎麽一轉身又不樂意了?”
某人語帶玩笑,“那稱號太溫柔了,不是顯不出陸爺的氣魄了麽。”
“我到了,進樓了。”我歎了一聲,對他說。
“老婆,等著我下周回來。”他悠然地加了一句,在我掛斷電話之前。
我將手機收進口袋。背後不遠處,梆梆一陣鐵門聲響,我回頭一看,肖然那個朋友,正在推搡著小區的鐵柵欄。
到底怎麽回事?這兩人還沒走?他們真的以為,我隻是因為楊一鳴在電話上才有的底氣?以為老娘當年的跆拳道是白學的?
我微微一笑,轉身走上前去。
小平頭衝我喊道,“陸醫生,我就問你一句話。”
我走到他的跟前不遠,靜靜地看著他。自動鎖上的鐵門,確實也給了我不少底氣。
“陸醫生,如果一位同事驟逢巨變,你作為領導,是不是應該表達關心?”
我微微一驚。通過鐵門,我看到街邊的那輛車並未離開,肖然應該還坐在裏麵。到底出了什麽事?我想起他剛才冷漠的眼神,似乎確實有一絲沉痛浸在其中。
我啞然開口,“肖然出了什麽事?”
我將這幾天前後的事仔細的想了想,驚訝地問,“你是說,他得了重病?!”
站在鐵門欄杆上的年輕人把頭搖了搖,
“天知道你們這些聰明人的腦子是怎麽長的。幸虧我沒去上什麽狗 P大學。不是他!是他媽媽出了事,現在還在重症監護室裏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