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畔,響起陸致成低醇的輕笑聲,“許亦真,你怎麽這麽臉嫩?”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寵溺的味道,象是對非常親近的人才會用的語氣。
終於,我將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強作鎮定。因為有些話,不問不行。
“陸致成,你這樣,是不是認真的?”我不太敢看他。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心咚咚地跳著,一刻不停。一種靜謐甜美的氛圍在我們周圍,慢慢地彌散開來。它帶給我柔軟溫暖的感受,讓我覺得很心安。
在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個詞,默認。
原來,一個成熟的男人,在遇到這樣的問題時,並不會象一個毛頭小夥那樣,急不可耐地承認自己的心意,一副生怕對方會反悔的樣子。雖然我沒有過這樣的經曆,隻是自己憑空想象,但我相信應該大差不離。
陸致成的人生,我稍微想想都知道,比我的要複雜艱辛一萬倍。靜默地承認,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應該也已經是比較難得了吧。在那一刻,我的心中湧起一種類似同情的感受。是的,我同意,同情並不是愛,但我覺得,在愛裏,她一定包含了同情。深深的,強烈的同情。為那個人感到心酸,為那個人感到心疼。不由自主的,不受控製的,一種巨大的同情,和喜愛。
像陸致成這樣的人,當初為什麽會有人義無反顧地離開了他?讓他在那之後的五年時間裏,在事業有成,外在條件,外在條件這麽好的情況下,仍然選擇孤身一人,孑孓獨行?象葉蓉蓉這樣年輕貌美又對他有明顯好感的女孩子,象我這樣拖著幼子、明明自身條件難以企及卻仍然對他暗藏心意的女人,他一定遇到過很多吧。
一個人要受過多少次傷,才會選擇這樣關閉心門?
默默的開了一會兒車,陸致成開了口,“成長的代價之一,就是變得不太敢輕易去相信一個人。”
果然,我沒有猜錯。不知道他的前妻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猶豫著,很想問問他。我知道,在這個時刻問他這樣的問題,有點不合時宜。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向我稍微吐露一點,而不是把一切都壓在心底。我鼓起勇氣,決定放縱自己一把,不再藏著掖著。
“我可不可以問你,你當時是因為什麽樣的原因,和你的前妻分開?”
陸致成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他的眼裏,好象蓄了很多的話。
一瞬間讓我想起了那一句,千言萬語,欲述還休。
他回頭看著前麵的路,繼續沉默著。我知道,我不能催他,給他壓力。過了一會兒,我想我最好還是表明態度,免得他為難。
“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了吧。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再去糾纏在往事裏,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人應該朝前看。”
他突然笑了一下,
“許亦真,你倒是會活學活用。用我安慰你的話,立刻拿回來對付我。”
他仍然看著前方的路,淡淡的開了口,
“我與她,是大學和研究生同學,我們相戀七年。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她申請到全獎,去了美國念書。”
我定定的看著他的側臉。原來他們是異地戀,不得不分的手。
“那你為什麽不去美國找她?”我有點製止不了自己的舌頭。
“我在大學時代,不是很喜歡學習。整天打遊戲,和章洋現在差不多。”
原來,每一個英雄在未長成之前,都可能有這樣不太願意拿出來昭告世人的過去。
陸致成看了我一眼,好象能洞悉我的心思一樣。我們同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笑著說,“別把我想得太好。”
我有些赧然,低下了頭。
我又問他,“那你又如何能上得了研究生?”
陸致成的手指又一次點了點方向盤,他玩笑地說,“我是突擊型選手。”
我也試圖開他的玩笑,“那你現在可是改邪歸正了啊。章洋說他喊你去打遊戲,你總是推三阻四的,說你晚上就喜歡一個人在燈下默默看書。”
“我看的都是些什麽書,你知道嗎?”他輕聲說。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種懶散的態度。
我的心跳有些快,沒敢再繼續搭話。我才對自己感歎過,我身邊的這個人,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他會不會忽然說點什麽不太合適的話呀?我感到一陣尷尬。我的臉重新又熱了起來,我直視前方,挺直了後背。
“我最近在看的一本,叫做When breath becomes air。”他看了我一眼,語帶笑意。
“什麽?”我沒有聽懂,疑惑地問他。
他淡笑著說,“當呼吸化為空氣。生死之旅。”
我為自己之前一閃而過的想法感到汗顏,我怎麽會這樣?管不了自己的舌頭,也管不住自己的複雜思想!
因為沒聽說過他說的這本書,我很怕自己再說錯什麽話。於是,我輕輕提醒了他一句。
“你說,你妻子當時去了美國念書?”
他顯然明白了我的提醒,接著敘述道,
“是當時的妻子,我的前妻。我們研究生畢業後就領了證,準備一起出國。我答應她會努力學習英語,到美國之後,我會自食其力。我申請的是配偶簽證。九月初她先去了美國,學校已經開學了,她等不了我。”
他停止了敘述,彷佛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我不安地等待著,輕輕移動了一下身體。
過了好一會兒,陸致成接著說,
“天不從人願,我簽了六次,都沒有通過。”
我深深歎息。原來是這樣。
那他的妻子就這樣決然離開他了?因為他的運氣不好,可能當時的成績也不好,簽證怎麽也通不過,就這麽分開了?
“是她幫我準備的所有簽證材料,幫我練習麵試。她曾經想過回來和我一起去申請簽證,所謂的偕行麵簽,但我一直不同意。她已經開了學,課業很繁重。萬一有個耽誤,不能按時返回學校上課怎麽辦。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我一次一次地去試簽證,一次一次地失敗。”
聽他這樣,以一種淡然的語氣敘述這些,實在是讓我難過。為什麽,他這樣優秀的一個人,這樣驕傲的一個人,要去經受那些折磨,那該是多麽痛苦!忽然,我深深明白了他對他妻子的感情。那一定是,情深似海。
“對不起,讓你回憶起這些讓人難受的事。我明白了。”我低著頭,輕聲說。
陸致成深呼吸了一次,繼續著他的敘述。
“有一個多月我沒怎麽聯係她,找了一群網友一起練習麵簽。她每周都有作業,我怕耽誤她的學習,讓她增加壓力。她是一個很優秀的女孩,成績一貫名列前茅,性格也好強。和你差不多。”
陸致成最後的這句話,讓我的心跳又一次快了起來。他說什麽?我和她,差不多?那麽,他對我,也是差不多的情感?我的心跳,因為這樣看似自然的推斷,一下子又激烈了起來。
我不安地想著,揣測著他的話意。一麵試圖平複自己。
“在第六次麵簽失敗後,我知道自己拿到配偶簽證的可能性很小了,我大約是上了什麽黑名單吧。那天晚上,從上海回來之後,我喝了很多酒,心情糟糕極了。我記得那是一個月夜。我看著天上的月亮,模模糊糊地藏在一片雲的後麵。就象她一樣,遠在天邊。”
我的情緒慢慢沉寂了下去。我既想聽見,又不想聽見的那部分來了。
“我的預感很準。那天晚上,我焦慮不安又昏頭昏腦地等著她起床,告訴她,我的簽證又失敗了。但我準備開始好好背單詞,努力學英語。我準備第二年自己去申請美國的學校。雖然這條路很漫長,最快也要兩年,也有可能更久,但是為了她,我會全力去做。”
“她在電話裏告訴我,不必麻煩了。她說,她已經跟別人同居了。對方是我們另外一個校友,以前就認識她,我也見過。留學生活很辛苦,也很孤單。她說她沒法子一個人生存。”
“我質問她,還記不記得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從她的家鄉到臨江,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我陪她來回坐過很多次。那個時候,我們隻能買得起最差的票。春節人太擠,有好心人給了她半個座位。我站在她的身旁,用手捧著她的頭,讓她睡覺。到最後,手腕都伸不直。”
陸致成停頓了一下,將車子轉了一個彎,繼續往前開。
過了一會兒,他平淡地接道,
“她說,她忘了。”
我的心被緊緊地揪了起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試圖說些蒼白無力的安慰。
“也許,她還是愛你的。隻是被當時的現實所迫,也很無奈。”
陸致成彎起嘴角,笑著看我,“許亦真,為什麽你總能把人往好的方麵想?為什麽你的心地總是這麽好,這麽純真,這麽善良。”
羞澀的感覺再一次浮上來,聽著他的這些話。
特別是,他又加了一句。
“這麽可愛。”
我感覺自己的腳趾都有些勾了起來。陸致成說得很真誠,本來我該心花怒放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卻隻感到很害羞。一種很強烈的羞恥感。
戀愛的感覺,為什麽會這麽的讓人感到難堪?可是,它同時也這麽的讓人心動。
陸致成見我不語,便也住了口。可能他終於打算放我一馬,不再取笑我。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將車子拐進一家建築物的大門。匆忙中我恍惚看見了交通大隊的門牌。
他停下車,對我說了一句,
“你就別下來了。人多事雜,我一個人弄還快點。我怕章洋在裏麵出什麽洋相,破壞他在你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明天他再跟我發什麽羊角風,找我幹架。”
我臉上發著燒,微微點了一下頭。陸致成關上車門,轉身大步走進那幢建築物裏。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覺有點癡了。
一個人要怎樣才能去了解另外一個人?一個人要怎樣才會去愛上另外一個人?是因為了解之後愛上,還是在還很懵懂的時候,因為一些天然的好感和吸引力就會愛上,然後在愛的道路上,一路驚喜,一路感恩,抑或是一路沮喪,一路失望?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做的,我隻能說,在我還未了解陸致成的時候,我就已經,已經深深的愛上了他。所以,無論是一路驚喜和感恩,還是難免沮喪和失望,我都會咬牙承受。
幸虧到目前為止,都是一路驚喜和感恩,不是嗎?
我的心情,如灑落車窗的午後陽光,明亮而熾烈。
不過,他為什麽要說章洋會怕出洋相,破壞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還說章洋要找他打架?他是否還是認為,章洋一定也喜歡我,也會來追我?他還說,章洋一天都等不得,要趕回北京去處理所謂的桃花債。他是不是在取笑章洋,說章洋在發現自己是許航的爸爸之後,要立即去掃除障礙、身心清白的來追求我?
戀人的心啊,為什麽明明有卻不說?
是卻說不是?
嫉妒,卻又雲淡風輕?
我歎息了一聲。忽然又覺得有點兒慶幸。今天我跟著陸致成出門,這趟與他獨處的“約會”,我的收獲好象太大了一點,讓我幾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現在想起來,昨天他對我說,“以後不許隨便關手機,聽到沒?”那多像是對女朋友的約法三章啊。
我的嘴角,又一次彎了起來。那個時候,他一定很著急,害怕我出了什麽事吧?
我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唇。指端傳來溫熱的感覺。
我滿足的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在日記裏無所畏懼地記錄這些感受,一定會讓外人發笑。但是,我實在忍不住不寫。我不希望象他的前妻那樣,讓一切都風過無痕。到最後隻會說上一句,我已經前塵盡忘。將來,即使這一路上會有什麽沮喪或失望(但願沒有),我也希望借由現在的文字,能時時記起這一刻的怦然心動。
我從後視鏡裏看到,陸致成攙著章洋,幾乎是半抱半拽著後者,跌跌撞撞地朝車子走過來。我趕緊打開安全帶,跳下車去,幫他們把後座的門打開。
章洋大著舌頭跟我打招呼,“許亦真,你好。你今天可真漂亮。綠得,晃眼,白得,發光。”陸致成將他推搡進了車,一麵給他扣安全帶,一麵說,
“少說兩句吧,小心風大閃了舌頭。別讓人家知道你在酒吧泡妞的這副德性。看見漂亮女人就發騷。”
章洋一麵掙紮,一麵辯解。“我沒發騷,你才發騷。陸致成,我告兒你,你別想跟我搶她,我一巴掌把你打到爪窪國去。你都有了你的周曉涵,還來勾搭我的女人幹什麽。你別那麽不要臉好不好?”
陸致成一言不發,避開了章洋揮舞的手臂。他狠狠地替章洋係好了兩側的安全帶,象是將章洋五花大綁一樣。他似乎欣賞了一下章洋歪七扭八躺在座位上的樣子,然後退出車子來。
我站在車旁,有點局促不安。
酒後吐真言,一點都不假。章洋的醉話,聽著真讓人尷尬。
陸致成將手插入褲袋,站在我的身前,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平靜地說,
“周曉涵就是我的前妻。不知道這家夥是真醉了,還是在借酒裝瘋。”
他轉身向駕駛座走去。我也趕緊跳回車裏,係好安全帶。外麵太熱了,跟泡在桑拿裏一樣。
車開了好一會兒,熱氣才逐漸消散。我看到章洋在後座斜躺著,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用手抓著臉。陸致成握著方向盤,突然說了一句。
“你要是不放心他,可以坐到後排去照顧他。”
我趕緊說,“我不要和他坐一起。我就是看看他,像不像是中了暑,你剛才拖著他,沒覺得他體溫很高吧?”
陸致成搖搖頭,然後說,“當然很燙,但也沒到發熱的地步。”
我問他,車裏有沒有水。他從側麵拿了一瓶遞給我。我將瓶蓋扭開,隔空對著自己的嘴喝了幾口,然後開著瓶蓋,給後座的人遞過去說,
“章洋,你要不要喝水?”
章洋朝我使勁揮了一下手,“不喝!”
陸致成在一旁看著我。我心裏一慌,解釋說,“我沒對著嘴喝,隔開一段距離的。我怕他灑出來,給你車座弄濕了。”
他微微一笑。我忽然意識到,我跟他解釋這個幹什麽!多此一舉。我不禁懊惱起來。
不喝就不喝,我還不給你喝了。我在心裏對章洋說。於是我捉住那瓶水,對著瓶嘴,一氣猛灌了好幾口。
陸致成向我伸出手說,“給我也喝一口。看你喝,我也渴了。”
我的手一下子停在那裏。我回頭看了一眼章洋,他會不會看到我們在前麵的曖昧舉動?我十分猶豫。這人怎麽這樣理所當然的?難道他真的以為,他現在就算是我的男朋友了嗎?他還沒有正式問過我呢!
之前隻是默認他的態度是認真的,讓他混過去了。現在又來默認,可以和我分享同一瓶水?我都有點不高興了。再成熟,也不能這麽滑頭吧?我默默的將那瓶水握緊在手裏。
我身邊的這個人,猛然間大笑了起來,胸膛震動。
“許亦真,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表情很有趣。”
我徹底地羞惱了起來,扭頭不看他。然後他又輕聲說了一句,讓我恨不得立刻叫他閉嘴。
“你知不知道,這樣更讓人想喝你手裏的那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