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米店》(錢柯小提琴)
(本文原寫於十幾年前,和我前麵的係列鄉村故事有著密切的關聯,所以也修改發在這裏)
父親在秀麗的江南名城蘇州長大,母親來自山東海邊一個古老的漁村,所以當我在東北林區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裏一點點長大時,我常常羨慕當地人逢年過節能有親戚走動。我對遠方的親人大多是通過父母講述的舊事、來往的信件和家中已經翻舊了的影集才有些許隱約的印象。
直到大學畢業工作後的第二年的夏天,我終有機會同父母一起從北國出發,乘三十多個小時的綠皮列車,奔赴自童年時就感到十分遙遠的江南去尋祖問宗。
在南京和鈞姑姑一家欣喜重逢。上一次見麵還是在遼寧的錦州,那時祖母還健在,我才剛剛開始記事,隻記得那是個桃紅柳綠和煦的春天。在南京也第一次見到經常和父親通信、寫字極為工整的堂兄和家人。堂兄和父親幾乎同齡,也是父親兒時的玩伴。到蘇州更是受到數不過來的親人的盛情款待。踏上不舍的歸程,我們又訪問了在山東的外婆家。
血濃於水的親情,父母生活過的舊屋,先人曾留下足跡的古老街巷,一切是難以描述的親切,到處充滿了溫情。那是一次極其難忘的旅行,難怪在蘇州大學教書的儒雅的姑父稱之為“壯舉”。
原計劃也會順便去上海,但種種原因終未成行。我想要是錦姑還在話,我們無論如何也會專程去拜訪的。
盡管從未見過麵,錦姑無疑是親戚中令我最難忘,也曾是我最期望見到的人。
錦姑是我的大姑,比父親年長十多歲。我從小就經常聽父親提起她,說她人很爽快,也勇敢,十幾歲就離家出去闖蕩。先是在蘇州鄉下教書,後來又去上海。錦姑美麗且富有才華,彈得一手好手風琴,一直是深受學生愛戴的老師。姑姑本名叫家炎,字錦中。父親和其他姑姑稱其為“錦姐”,所以我叫她錦姑。又因為錦姑住在上海,為了和住在南京和蘇州的兩個姑姑區別開,在家裏我們也常稱錦姑為“上海姑姑”。
那時候的人看上海,大概並不亞於現在的人看紐約、巴黎。當時人們追求的奢侈品有“四大件”之說,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收音機。正宗的一定要是上海牌子的。上海發達、繁華,任何東西隻要是來自上海,就自動有了高級的光芒。所以,有個姑姑在上海也使鄉下的我頗為自豪,有機會我不用問就會有些得意地告訴我的玩伴和同學。
也許是因為年齡相差最大,再加上對父親不幸政治命運的深深同情,錦姑對父親非常關懷,一直和他有頻繁的通信聯係。當我可以認字讀書,我也會饒有興趣地讀姑姑的來信,樂於知道姑姑身邊發生的家常瑣事,還有遠方繁華都市裏發生的趣聞。所以,那個時候我常常會盼望騎著自行車的郵遞員的到來,盼望能有遠方的來信。那一封封千裏飛鴻,拉近了我和姑姑的距離,也打開了眺望遠方世界的一扇小小的窗口。
但我最盼望的是錦姑寄來的郵包了。姑姑不時寄來一些肥皂,還有毛巾等棉製品。那個時候物資貧乏,這些也都是緊俏物品,有的要憑票供應,有的是常常脫銷,它們肯定為母親解決了很多生活上的需要。但作為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這些生活用品我絲毫也不在意,我最喜歡的是寄來的包裹裏常常夾帶著的糖果了。附近的供銷社裏隻賣一種沒有包裝的硬糖,姑姑寄來的總是有著精美包裝的各式上海糖果。每次收到這樣的郵包我都會高興好一陣子。
有一次姑姑寄來一盒夾心巧克力糖果,糖果裏麵是白色有彈性的餡兒,外麵是一層棕色香甜的巧克力。鄉下連巧克力都見不到,這“彈性巧克力”更是聞所未聞了。包裹裏還有泡泡糖,那也是要由父親示範才知道怎樣享用的東西。糖果帶到學校裏和要好的朋友分享,看到他們驚奇羨慕的目光,別提我有多麽驕傲了!糖果有好長時間都舍不得吃完,我希望那甜美的感覺能持續永遠。
就這樣,年複一年,錦姑小小的包裹為我的童年增添了許多快樂的時刻,也激發了許多美好的希望和憧憬。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去上海。在那遠方美麗的城市裏,有我可愛的錦姑,她一直在真誠地關懷著我們。
在我十四歲那年,家裏有好長時間沒有收到錦姑的來信。我們猜想也許是錦姑工作或生活比較忙碌吧。當終有一天郵遞員送來一封來自上海的厚厚來信時,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
“親愛的舅舅”,信是表姐寫來的,我急迫地往下讀,想知道為什麽這次不是錦姑寫信給我們。很快,我知道我是多麽希望我們從未收到這封信啊。仿若晴空霹靂,信裏說才五十幾歲的錦姑病故了。
信很長很長,每一頁信紙上淚跡斑斑。姐姐詳細敘述了姑姑患病和醫療的過程。還有錦姑生命最後階段難忍的痛苦和料理後事的詳情。我邊讀邊流眼淚,多麽希望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個噩夢啊。
讀完信,我小心地把信折起裝回信封,無人的家裏我趴在屋後麵的小炕上痛哭失聲。十多歲的我第一次意識到死亡是多麽殘酷,第一次意識到死亡意味著可親的人永遠不在了、美好的事永遠地結束了。
父親下班回來,我不知道怎樣開口告訴父親,我默默地躲在一邊。很快父親發現了我故意放在明顯地方的信件。父親讀後十分傷心。母親知道我已打開過信,輕聲責備我這麽大的事怎麽不馬上告訴父親。可母親哪裏知道,我心裏也是充滿了悲傷,那信紙上已重疊上了我的滴滴淚痕。
從此,我把對錦姑的懷念深藏在心底,可我常常還能想起那小小包裹曾帶來的甜美和溫馨。但直到我自己成年後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了自己忙碌的人生,我才真正意識到姑姑有著多麽善良和細致的心。一次次,她把愛親手縫進那個小小的包裹裏,寄給遠方從未見過麵的侄兒,她可能都不知道收到的人會是多麽在意。
現在的家鄉早已不是那麽閉塞,物資也不再那麽貧乏。但每有機會,我也會想到要帶給那裏的孩子們一點新奇的禮物。希望這些禮物也能帶給他們同樣的驚奇、喜悅以及向往。知道嗎,錦姑,他們接受的是來自您的愛呢?
還常常能聽到上海的消息,知道上海更加繁榮和美麗了。可種種原因,還是一直未曾到過上海,上海仍是我向往的地方。但我向往上海不再是因為那是個繁華的都市,更是因為那裏是錦姑曾住過的地方,也是她永遠安息的地方。
期待著很快能有一天,我終能訪問上海,也有機會到錦姑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我會悄悄告訴姑姑我從未曾有機會說出,但一直深深埋在心底的話:無論是在東北偏僻的山村,還是在地球另一邊遙遠的異國他鄉,你的愛一直溫暖著一顆心。幾十年,不曾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