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的圓桌上,擺著一籃鮮花。百合與滿天星,芬芳怡人。
許航坐在章洋的膝上,伸出小手去夠桌上的轉盤。章洋扶著他,徐徐推動著那個巨大的圓盤。花籃在我的眼前轉了起來,展示出綽約的樣子。
侍應生上前給各人斟了茶。我看著眼前茶碗裏浮浮沉沉的碧葉,沉默不語。
我不知道他們會如何開口,會問我什麽樣的問題,那些問題,會不會讓許航心生疑竇?我突然記起來,我想過要提前給章洋發個短信,請他們說話時注意些,但我忘了發。我的心中一陣懊惱。
章洋的母親坐在他身邊,微笑著對許航說,
“許航小朋友,你昨天晚上趕回家之後,睡得香嗎?”
許航響亮的回答,“是呀奶奶,我回到家裏就能睡著了。我媽媽抱抱親親我之後,我很快就睡了一大覺。”他甜甜地朝我笑,我也朝他彎起嘴角。
章洋的父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沉聲說道,
“小許,你家裏有幾口人,是個什麽情況,你能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我平淡的回答,“謝謝伯父問我。我家裏有我媽,許航和我。我的未婚夫在外地工作。”
章洋的母親聞言輕笑,“昨天我們都聽許航說過啦,許小姐平時的社交生活還蠻豐富的。”
許航抬起頭來看看她,她慈愛地摸了摸許航的頭發。
章洋將許航往他膝蓋上麵提了提,他托著許航的小手,和許航一上一下拍起了巴掌。他朗聲道,“許亦真,你的個人社交生活,我想我們就不多討論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我立即朝許航招手,“航航,你過來。”
許航聽話地從章洋的膝上滑了下來,跑到我的身邊。我將他摟到身前,對著陸致成說,“陸總,我能否麻煩您,帶許航出去玩一會兒?”
坐在我身側的那個人,似乎從一進房間,就一直在默默的看著我。我鼓起勇氣,迎向他幽靜的目光。他簡短地回複,
“可以。”
許航在此時拉了一下我的手,將我的目光拉回。
“我才不要和黑叔叔一起玩呢,他這個人一點都不好玩。”
我心裏一急,捉住許航的胳膊,“航航,你聽媽媽的話。你剛才不是問我,大廳魚缸裏那條最大的金魚,為什麽能一動不動停在那裏嗎?”許航點點頭。我盡力哄著他,“你去問問黑叔叔,他知不知道為什麽?他懂的東西可多了。”
許航撇撇嘴說,“他怎麽會知道?我不信。他隻會做烤串,其他什麽都不會。還有,抓住媽媽講話,一直講個不停。”
我的臉一陣發熱。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許航跑回章洋的身邊,他仰起小臉問,“章叔叔,你帶我出去玩吧?我還想看大廳裏的那些魚,它們好漂亮。”
章洋的父親笑著對許航說,“航航,爺爺在北京的家裏,也有一個大魚缸,裏麵養了好多條金魚。爺爺帶你回家,我們去花鳥市場,再去買幾條大金魚養在裏麵。由你來喂它們,好不好?”
許航驚喜地說,“好啊,那太棒啦,爺爺”,
他回過頭問我,“媽媽,我可不可以到爺爺的家裏去玩?我很想能夠喂那些大金魚。”
我看著他晶瑩剔透的雙眼,輕聲回答,“也許吧。你可以在暑假的時候去玩。”
許航開心地叫起來,“太好了!那我以後每年暑假都要去爺爺家!”
我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我輕聲說,“也許可以吧。”
章母將茶杯放到桌麵上,一聲輕響。
“這件事,我們還是等結果出來之後再說吧。”
我的心一凜。我求救的看了陸致成一眼。
陸致成顯然明白我的意思,他站起來朝許航說,“嗨,許航,我們都是你媽媽的好朋友,我們倆都應該聽她的話,對不對?來吧,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許航在那時已經重新爬上了章洋的膝蓋,他看了看陸致成,又看了看我,
“如果你想做我和我媽媽的好朋友,那你也要像程叔叔那樣,每年都要來我家看我們一次。兩次也可以。但是,你不可以像在加拿大的淩雲叔叔那樣,隻知道給我媽媽寫信,卻從來都不來我家裏看我們,也不給我買任何禮物。我知道,我媽媽說過了,我們不能要別人的禮物。就算要,我每次也隻能要一件,比如說上回程叔叔送給我的那個飛行器,或者象爺爺奶奶昨天給我買的那把藍色的大水槍。”
章洋將這個滔滔不絕的小人兒從他身上抱下來,輕輕推到他母親的身邊,
“媽,你帶許航出去轉一圈。”
章母牽起了許航的手,“航航,奶奶帶你出去玩一會兒,好嗎?你媽媽要和爺爺還有兩位叔叔談工作。等談好了工作,就可以給航航買大金魚,還有好多好多的水槍,好不好?”
許航回頭看了看我,眼中略有驚惶。我朝他招招手,他飛奔過來,緊緊地抱住我的腰。他拽著我彎下腰,在我耳邊呢喃了一句,然後他對我說,
“媽媽,那我和奶奶出去了,媽媽再見。”他朝我擺擺小手,跑回章母的身邊,牽起她的手。他們一起走出了包間的房門。
等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了,我才回過神來,許航跟我說的那句話是,
“媽媽,你答應了,你不會不要我。”
我的心鼓脹起來。我握緊了麵前的茶碗,勉力克製住自己的聲音。
“請問你們,到底跟許航說了些什麽?他今天一連問了我兩次,我會不會不要他了!他剛才又說,”我哽住了呼吸,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陸致成輕咳了一聲,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沒有發聲。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力圖鎮定的對章洋和他的父親說,
“我理解兩位的心情。如果是我自己突然被人找上門來,要我承認一個自己從來都不知道的孩子,我也會覺得是無稽之談。但是我請求兩位,還有伯母,請不要當著孩子的麵亂說話好嗎?我謝謝你們了。”我的聲音發顫,幾乎不能維持音調。
章父抬手說,“小許,你先不要激動。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可能確實有點性急了。應該先跟你商量一下的。”
我盡量調整著呼吸,慢慢接著說,
“我知道,您是指許航與章洋的親子鑒定。我同意做,給大家一個交代。我自己也怕弄錯了,讓許航白高興一場。是的,我同意做鑒定,但是,必須要以我說的方式來做。許航必須不知情。他永遠都不用知道,這件事曾經發生過。”我希望用語氣來表達我的決心,但我發出來的聲音很微弱,帶著顫抖。
章洋和他的父親沒有說話。
我的目光觸到陸致成的,他在旁邊靜靜的望著我。
我忽然想到,在他的眼中,我是許航的母親。我當著他的麵,與許航的生父討論這樣的問題,實在難堪。他會如何看我?我有些承受不住問自己的這個問題,一瞬間住了口。我的心裏,湧起了一陣猛烈的辛酸和難過。
章洋緩緩的說,“那你打算怎麽做?”
我深深吸氣。是的,我還必須要與這個人繼續談下去。
“我會借著玩遊戲的方式,收集許航的口腔拭子。我可以找以前醫院的同事,幫忙聯係相關實驗室。或者,我把樣本交給你們去處理也可以。”
章父放下了茶碗說,
“小許,這件事情我們需要向你道歉。昨天上午,我們已經帶許航去醫院抽了血。”
我麵前的茶碗嘩然一響,一碗熱茶瞬間傾倒,流到我的裙子上。一陣劇痛鑽心。
陸致成和章洋同時站了起來。陸致成快步走到我的身邊,他似乎想伸手扶我,但又猶豫的住了手。他將傾倒的茶碗立起,隨即問我,“許亦真,你怎麽樣,要不要緊?”
我退開桌邊兩步,扶著椅背,有些艱難的站著。
章洋朝我喊道,“你怎麽連個茶碗都端不住啊?”
有侍應生在我身旁說,“這位小姐,包間裏有衛生間,請隨我來”。有人伸手,將桌上的狼藉收去了。
我挪動腳步,隨著侍應生走到裏間。我心裏著急,不知道許航什麽時候就會回來。我盡快整理好自己,慢慢走回原位坐下。
章洋說,“不敢給你上茶了,你喝果汁吧。”
桌上一杯鮮橙汁,插著小傘和吸管擺在那裏。
我啞著嗓子問,“你們,你們到底是怎麽跟許航說的,帶他去醫院的時候?”
我極力忍住淚意,維持臉上的表情。
陸致成回答了我的問題,“許亦真,你別太著急。我想,大家都沒有要傷害許航的意思,更不會直接跟他提起有關的字眼。我也在場,可以作證。可能有點對不住許航,欺騙了他。大家說是做宇航員的身體檢查,隻有章叔叔和他被抽中了,需要做這個檢查。許航很乖,很配合,也很勇敢。抽血的時候他也沒哭,你不要太擔心。”
我用力掐著自己的手掌,顫抖著問章洋和他的父親,
“那你們有沒有說到過任何話,可以讓許航懷疑到什麽?他剛才對我說,讓我記住我答應過他,我不會不要他。他為什麽會那麽說?”
章父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大家都很注意。小許你放心。你阿姨在電話裏是跟你說到了鑒定的事,不過,那也是看著許航在旁邊聚精會神的玩遊戲,確定他不會聽到或者聽懂才說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許航很聰慧,很懂事,我們都非常喜歡他。或許是大家的行為還是有些不同尋常,所以他覺察到了什麽。以後我們會更注意的,你放心。”
我困難的點了點頭,“那謝謝了。請你們一直這麽做下去,我絕不能讓許航沒有安全感。”
我話音未落,章洋忽然衝我說道,“喂,許亦真,我現在很好奇啊,我到底是不是許航的爸爸?”他的聲音裏,滿是揶揄的腔調。
我的心砰然作響。我喃喃的回答,“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你,還記得秦月嗎?這句話已經到了嘴邊。
寫給淩雲信裏的話,在我心中浮現。我沉默的看著章洋。他會主動提起秦月的名字嗎?還是他真的像我媽媽說的那樣,根本記不清自己的糊塗賬?
不,我不能現在就說出秦月的名字。我不能信任他,更不信任他的父母!
而且,還有一種微小的可能。萬一秦月真是拿她與章洋的同學合照做了幌子,想要保護另外一個她想保護的人呢?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章家人會不會惱羞成怒,“不小心”說漏嘴,到那個時候,我又該如何去安慰許航?我絕不能冒這個險,我賭不起。
章洋微微一笑,
“許亦真,我看我們大家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在總公司,這一年多以來定期會收到許航的照片。一開始以為是有人惡作劇,我的秘書們也沒拿給我看。後來看寄得頻繁了,信中還言之鑿鑿,這是我的兒子,請我速來認領。上麵還附有你家的家庭住址,一查還是真實的住址,她們才拿給我,連帶著許航的照片。”
我輕聲說,“對不起,章總,這件事我不知情,是我母親這麽做的。我本人並不同意她的做法。”
章洋又咧嘴一笑,“許亦真,你這話可就當真搞笑了啊。你母親能確定我是許航的爸爸,你自己卻不能?在你看來,我隻是“有可能”是許航的爸爸而已?”
我想了想,回複道,“其實,我媽媽也不能確定,她隻是試試看。我們還是等鑒定結果出來了再說吧。”
章父打斷了我的話,
“小許,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們?你一個年輕女孩,不能確定孩子的生父是誰,你當時的年紀還那麽小,又還是個姑娘家,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堅持著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還這麽仔細地愛他、照顧他。小許,你是不是遭遇了什麽不幸?”
我的心在猛烈的搖晃著。吐出秦月的名字,我就不用再經受這些難以自圓其說的質疑。但是,我將把我親愛的寶貝,推向一片未知的黑暗,推向一個我無法掌控的危險地帶。我決不能這麽做。就算秦月說的是真話,章洋確實是許航的生父,我也不知道他們將會如何行事。章洋早早就向許航的老師請了假,要帶他去北京。到時候為了帶他走,他們會不會直接告訴許航,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媽媽?而他的親生母親,在他還在繈褓中時就拋棄了他,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再等等吧。為了我親愛的寶貝,他人如何看我,又有什麽關係?
我輕輕回答,“我從小就父母離異。機緣巧合有了許航之後,我舍不得他。他畢竟是一條小生命。既然有緣和我做了母子,我就必須要對他負責到底。”
章父歎了一口氣,“小許,很遺憾。你這樣的好女孩,會遭遇這種事。我與你阿姨都很喜歡許航,將來有機會路過北京,歡迎你們母子到我家裏做客。”
我微微頷首,謝謝伯父。
章洋冷聲道,“許亦真,你的意思是,你自己都不清楚許航的生父是誰,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其他人?”
我勉強嗯了一下。我忽然想起陸致成曾傷過我的那句話,心中一痛。
我小聲說,“是的,以前年紀小不懂事,有些隨便。”
章洋輕笑了一聲,“你很隨便,我卻不是那麽隨便的人。我好好理過所有和我交往過的女人,沒有你這號人物。所以,許航的父親很可能另有其人。這麽說來,你騙你母親的伎倆也很拙劣。我真是好奇,承蒙賞識,你為什麽會單單挑中我來欺騙你媽媽?我與你素昧平生。你懷許航的時候,我遠在千裏之外。難道說,你看到總公司發行雜誌上我的照片,與許航有神似之處,你便突發奇想,告訴你媽媽我是許航的生父?偏偏你媽媽還信以為真,就開始不停地給我寄照片?”
他笑道,“聽起來真叫人匪夷所思。難道,你就不怕有雙方對質的這一天?比方說,象今天晚上這樣?”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木然地問道,“章總很確定,自己沒有流落在外的孩子嗎?”
章洋淡然回應,“是的,我很確定。不過,我更加確定的是,我從來沒有過你這樣的女人。”
我整個人像被泡進了冰水中,周身徹寒。
那些哭泣的日子,秦月哀傷的樣子,仍然曆曆在目。
我可憐的姐姐,她低頭彈著琴,烏黑的秀發從她的耳邊垂下,彎在臉側。她憂傷的唱著,“隻有那感動的是我,隻有那感動的是你,生來為了認識你之後,與你分離。”
秦月,原來人家早已經忘了你!就連可能性,都沒想到過你。
我望著章洋,好久不能再說些什麽。最終,我傷感地說,“可是有時候,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要認識你。或許,你早已經忘了她,可是她卻不能忘。”
章洋沉默的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用手掌擦了一把臉,抹去那些鹹味的水珠,“對不起,章總您別誤會,我不是在說我自己。不過,這世上總會有些人,對你難以忘懷吧,就算你已經不再記得她們。”
我定定的望著桌麵,不再說話。
一個低醇的嗓音響起來。
“許亦真,我為我曾經說過的話感到抱歉。我知道,那些話傷害了你。對不起。”
我抬頭看向那個聲音的主人。淚眼迷蒙中,我看到陸致成的目光裏,浸著一種深深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