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再次見麵,是在兩年以後,他出國的前夕。淩雲本科畢業就出國了,他們計算機係,當時似乎有那樣的傳統。
有一天,有那麽巧,我拎著熱水瓶回宿舍。他坐在八舍的樓下等人。突然,他出聲跟我打招呼。我抬頭看,是一個不認識的男生,帶著黑框眼鏡,長得還有點帥。
我看著他,覺得奇怪。
他慢慢地說,他以前的女朋友,以前也住在這裏。
以前的女朋友,以前住在這裏?我又不認識他。這個人有毛病?還是想跟我搭訕?我有些臉紅,抬腿想趕緊走開,看看宿管阿姨在哪裏。這個時候他又開口了,
“同學,我見過你一麵。新生入學的時候,我幫你提過行李。你還記得嗎?”
終於,他那副反光的眼鏡,勾起了我的回憶。原來是接新生的那個人,他竟然還記得我!我的臉更紅了。我上前一步,對他說,
“師兄您好。有什麽我能幫你的嗎?”
他長腿一伸,站起來微微一笑,
“沒什麽。我上周拿到了去米國的簽證,今天回學校拿行李,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他抬頭環顧著四周,
“我在這裏坐一會兒,緬懷一下自己的青春。再看一遍這些梧桐樹。”
淩雲當時的年紀也不會很大,至多二十二三歲,卻說什麽,“緬懷一下自己的青春”。如今想起來,真覺得好笑。下次寫信時我會問問他,當時是真的那麽想,還是隻是調侃。但是,我好像也不敢隨意跟他開這樣的玩笑。我怕他真的生起氣來,十天半月也不回信給我。雖然他在通常狀態下,一直是冷靜睿智的。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麽,可能也沒說什麽話吧。總之,他當時掏出了筆,從一個黑皮筆記本裏,撕下了一張紙,給我寫了一行字。他說是他的名字和電郵地址。他說,希望以後可以和我通信。
他又說,讓我不要誤解他。他就是覺得,他離開了學校,還希望能與一些人寫寫信,不管是誰。這樣他可以感覺自己還一直生活在這片校園裏。
他還說,他給路上遇到的好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留了名字和電郵地址。我算是他認識的人吧。他說,這樣的人並不多。
他的語氣有些傷感。可是,我還是感覺心跳得厲害,不敢去接他揚手遞來的那張紙。
陽光下,他的眼鏡又有些反光,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周圍有女生進進出出,有人奇怪的看了我們一眼。我有點兒忍受不了她們的視線。於是我放下熱水壺,匆匆接過了他遞來的那張紙,三下五除二疊成方塊,揣進兜裏。然後,我快速地拎起了熱水壺,往宿舍樓裏匆匆走去。
在我背後,淩雲大聲的喊了一句,“要記得給我寫信!”
這句話太容易讓人誤解了。從我身邊走過的女生,有人揶揄地看著我笑。我的臉徹底紅了。但其實,我那天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第二次見麵!
那一天,我一整天都有些暈陶陶的,有些恍惚。
可是後來,我也並沒有給他寫信。
我能說什麽呢?我的生活,一個沉默乏味的小女生的生活,與他的人生,顯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與我通信,又能回憶起什麽校園生活呢。而且,我的情況要求我必須靜心讀書,盡早承擔自己的責任。為了我的媽媽。
所以有一年多,我都沒有想過給他寫信。我想,他自然也不會專門去打聽我是誰,通信地址是什麽。我們就這樣失去了聯係。
但是,我也沒有扔掉那頁他遞過來的紙。
那張撕得有點歪斜了的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大字,淩雲。還有他的Email地址。
那兩個字,帶著一股征服世界的霸氣。
那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我也不清楚,是出於什麽樣的心理,我保留了那張紙,夾在了一個同樣黑皮的筆記本裏。直到一年多以後。
有一天,我媽媽來找我。我在那個周末,回了一趟家。
回來以後,我四處尋找,找出了那個夾在一堆書裏的黑皮筆記本,翻出了那張紙。
也不知道一年多以後,淩雲他還懷不懷念他的大學校園生活,還有沒有興趣和我通信?
和一個陌生人通信。
我到學校的圖書館裏,登錄進電腦。我申請了一個163的郵箱,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它激活。是的,我之前沒有申請過可以出校園網的電子郵箱。
在那一刻,我才發覺,我與外界的聯係是那樣的微弱。
除了我班上幾個偶爾說話的人,我幾乎與外界沒有任何聯係,也幾乎不與高中同學寫信。
好不容易等信箱激活之後,我拿出那張紙,慎重地輸入那個電子郵件地址,發出了一封信。
時至今日,已經快有七年。我還記得,我寫給淩雲的第一封信是這麽寫的。
“淩雲同學您好,我叫許亦真。很冒昧給你寫信。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在2018年和2020年,也就是你出國之前,見過兩次麵。那時你給了我你的名字和電郵地址。你還記得嗎?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希望與舊校友通信,回憶你的大學校園生活?盼複。祝你學業進步,一切都好。你的一名校友,許亦真”
發出那封信之後,我在發件箱檢查了兩次,我輸入的郵箱地址和那張紙上寫的一字不差。
然後,我幾乎每過一個小時,便登錄進那個163的郵箱,察看有沒有回音。
每次我鼓足勇氣,輸入密碼,屏幕會驟然閃現。
然後,我心急地一眼看去,郵箱裏一片空白。
我知道自己不該那麽性急。已經過去一年多了,他到了國外,學習生活必然十分繁忙。是否還用這個電郵地址也是問題。就算還用這個地址,會不會經常登錄,也不一定。而且,我們之間還有時差,當時應該是他的深夜。最可能的,或許他的心意早已改變,不會再有心情與人通信。更何況他說,他曾給好多人留下了名字和郵箱地址。而我,大概是給他寫信的人裏最晚的一個了吧。
他很可能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人際關係,無暇再有什麽閑情逸致,回複陌生人的來信。
我在圖書館裏盤桓了好幾個小時,終於承認,他不會很短時間內回信了。
於是我背著書包,走出了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