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月見草（四）鳳鳴版的《我要讀書》

在西湖大宅暫時棲身後，鳳鳴天天跟著母親去自家的紡織廠紡紗。華玉很勤奮，待工人走後，自己還要紡紗到大半夜，鳳鳴也跟著她幹活到大半夜，腰酸背痛灰頭土臉的。

家中的氣氛越來越沉悶，長輩們的笑聲少了，鳳鳴內心掩飾不住的痛苦和絕望，難道她要在紗廠做一輩子苦工，毫無前途地生活下去嗎？

鳳鳴五歲時在家族的私塾裏旁聽過一陣，識得幾百個字，會用福州話大段大段的背古詩詞，懂得"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她暗下決心：我要靠讀書擺脫自己的命運。

於是鳳鳴對父母說："我要去學校讀書。"

盡管她苦苦哀求了好多遍，卻始終得不到祖母陳氏的支持。一來家裏於53年初又添了一個小兒子，生活實在辛苦，需要鳳鳴這個幫手。二是鳳鳴自小患有嚴重的哮喘，不時在夜間發作，非常折騰人，這樣的體質也不適合於到外麵上學。陳氏是胸無點墨的鄉下女人，認識不到讀書的重要性。她對兒子和媳婦說："我們家鳳鳴長得這麽清秀，將來肯定大把人家來求親的，不用愁。"

一諤和華玉極其孝順，老人家反對的事，他們也不敢太堅持。

林家的家規甚嚴，鳳鳴不敢吵鬧，隻能在心裏默默流淚："祖母啊，世道變了，你的那套想法不管用了。"

鳳鳴隻好天天幫忙紡紗，經常幹到大半夜，人前歡笑，一躲進被窩就偷偷地哭，肝腸寸斷。她的嫁到金峰鎮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麗貞不時回來看她，姐妹倆摟在一起訴衷腸。麗貞原來是林家的小丫頭，被一諤夫婦收為養女。解放後，她認回了親生母親和弟妹，但和鳳鳴妹妹的感情最好。麗貞的每次出現都給鳳鳴帶來莫大的安慰。

鳳鳴十二歲半的時候，祖母陳氏去世。她去世的前一個晚上是端午節，陳氏喝了酒，非常興奮，拿了一張小板凳，坐在院中和鄰居們講笑。她對鄰居說，鳳鳴五歲時，家鄉長樂舉辦盛大的端午龍舟大賽，需要富戶讚助23條龍舟。林家財大氣粗，陳氏又生性豪爽有擔當，於是對組委會說，23條龍舟她全包了，隻有一個要求：她的小孫女鳳鳴必須在大賽裏抱龍頭。

龍舟大賽有小男童抱龍頭的習俗，討個好彩頭。組委會為了答謝老太太的慷慨，讓鳳鳴男扮女裝，穿上長衫馬褂，頭戴一頂男式小圓帽，鑼鼓喧天中，抱著船頭的龍頭，從閩江這岸駛向對岸。陳氏在江岸上笑開了花。

陳氏愈說愈興奮，手舞足蹈，似乎忘記了眼下沉重的生活。一直聊到半夜三更，她才回房和鳳鳴擠在一個床上睡。第二天早上，鳳鳴醒來，發現身邊的祖母雙目圓睜身體僵直，已經不能言語。鳳鳴大駭，一邊叫著“伊爹伊媽，你們快來”，一邊使勁地晃著祖母的身子。

一諤夫婦趕到陳氏的床邊，發現一股鮮血從陳氏的鼻子汩汩流出，接著，她的鼻腔流出了白色的黏液，黏液的質地酷似腦漿，非常恐怖。家裏所有的毛巾都用上了，還是無法為陳氏止血。

一諤趕緊去醫院叫西醫來家裏出疹，醫生給陳氏打了一劑強心針後，對一諤夫婦說：“她不行了，你們準備後事吧。”

一諤是中醫，早就猜到了母親很可能是腦溢血發作，沒救了。夫婦倆默默地為老太太換上幾層新衣裳。傍晚時分，最疼愛鳳鳴的祖母走了。鳳鳴哭得死去活來。

祖母的喪事一過，鳳鳴內心的怨氣終於大爆發了。她對父母說："我要讀書，將來上大學。你們若允了我，我保證承擔起所有的家務，照顧兩個弟弟，也不耽誤紡紗。若是不允， 我什麽也不幹，天天在家吃閑飯，你們奈何不了我。"

父母終於讓步，送她去了西湖附近的西峰小學。學校測試了鳳鳴的水平後，讓她從二年級讀起。她是班裏年齡最大的學生。進校時，一句普通話也聽不懂，老師又不讓說福州方言。鳳鳴像個啞巴似的坐在課堂裏，同學笑她是"傻大姐"。

"傻大姐"每天早起為全家燒飯，然後打著赤腳去上學（家裏窮，買不起鞋子，鳳鳴隻能打赤腳，大冬天也如此，幸好福州冬天不下雪）。同學在課間玩耍時，她在教室裏趕作業。因為一回到家，她就要做家務，照顧兩個幼小的弟弟，還要紡紗到大半夜，根本沒時間念書。

就這樣，鳳鳴以驚人的毅力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一口帶著濃重福州腔的普通話。父親被抓走後，鳳鳴不鹹不淡的普通話竟然派上了大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