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她給我道歉!——道歉!——道歉!!!”
當舒心把手機貼近耳畔傾聽哥哥的語音,卻驀然聽到哥哥那一連聲瘋狂的嘶吼,她的手機出其不意地變成了一枚炸彈,差點被她失手扔出去。
瘋了!真是都瘋了!
舒心費盡力氣控製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終究沒有成功。這世上舒心唯一不能掩飾的就是承受親情時帶來的疼痛。那種疼痛在她心裏紮著深深的根,稍不留心避免就會被連根拔起來,摧枯拉朽地摧毀舒心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幸福假象。
“幸福就是深廣的痛苦之上一層薄薄的掩人耳目的覆土。”舒心這樣在日記裏寫過。舒心不忍心進一步描述,那一層覆土被風輕輕吹拂之後裸露出的根係般盤根錯節麵目猙獰的疼痛,足以在瞬間吞噬一切軟弱的靈魂。
這樣的日記舒心寫了滿滿六大本,從她十四歲那年開始記錄,粗略統計快一百萬字了,並且這個數字還會持續無限地增長上去。
“為什麽做人做得那麽艱難?”舒心每次不開心的時候就用這個問題折磨自己。舒心想這個問題想了快半生,想到染上了心絞痛的毛病。每當她樹立起為人的驕傲與自尊,一場來自母親或者哥哥的風暴就把她的一切努力推回到痛苦的原點。
“你都逃到國外來了,還想那麽多幹什麽?”秦格總是試圖開解舒心,不過這麽多年過去,在跟舒心的家人打過若幹回交道之後,秦格說這話的底氣越來越不足。雖然秦格說到底隻是旁觀者,他永遠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舒心在那樣的親情氛圍裏遭受怎樣的捆綁。
“你是你們家裏的奇葩。”秦格無數次由衷地發出這樣的感慨。是感慨而不是稱讚。舒心深知,自己這朵所謂的奇葩帶著多少無法修複的病態,即使她始終沒有放棄對自己的治愈。
在那樣的家庭成長起來怎麽可能不帶著終身都難以去除的病症呢,何況那些病原體依舊跟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即使逃到國外,還不是母親的一個短信哥哥的一個微信就把她打回狼狽不堪的原形:雖然眼淚不像從前那麽多了,可是阻塞在心口的鬱結卻簡直能讓她憋死過去。
她不明白,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對親生母子怎麽能夠相互折磨到這種地步;更不明白的是,就算母親老了,哥哥至少也是活了大半輩子了,就要到知命之年,怎麽還會像無賴的小孩兒似的糾纏過去的事情不放,一定要跟自己的母親惹出些慘痛的是非:母親和哥哥已經不止一次地向她宣告他們要斷絕母子關係。她每次都要像救火隊員,明知對那熊熊燃燒的滔天大火無能為力,卻還是身不由己地跳進火海,奮力撲救,直到自己被大火燒灼得奄奄一息。
無論麵對母親還是麵對哥哥,她深知她不是任何一個的對手。可是她卻不能不自不量力地去說服調和斡旋。
上次回國去探親,哥哥見到她第一句話就毫無表情地說,“再不用回來那麽勤快,五六年回來一次就行了,浪費機票錢幹什麽。”舒心看著哥哥想起母親對她說的話:“還不如把機票錢寄回來給我就夠了。”
舒心在不動聲色的臉孔下打著冷戰,其實真的沒有誰會想她,即使從此再也不見麵。她總是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或者即使很清楚這是事實,卻抑製不住試圖在冷酷的事實下尋找一些溫暖的殘羹冷炙的天真想法。
她回來得不算勤快。每兩年回來一次,算頻繁嗎?一家人旅遊旺季的國際飛機票對她現在來說並不是負擔,但也是一筆錢。若不是因為母親還在,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雖然即便對母親而言,她其實也可以不必回來。
母親在十年前去美國短暫居住了幾個月之後,在鬧出了各種各樣的不愉快之後,氣呼呼地回了中國。臨行前母親一張臉垂到地上,用滿眼冰碴子似的目光盯著她對她說,“咱母女的情分就到這裏了。以後我不會再來。他回去也別進我的門。”母親嘴裏那個惡狠狠勢不兩立的他自然指的是秦格。
秦格當時就在眼前,尷尬地聽著,低著頭不說話。是秦格把她們母女倆送到機場的。母親完全當他是空氣。甚至秦格對著母親說,“媽,一路順風!”母親也一個眼風都沒有給他,氣勢洶洶地掉轉頭,拖著她貴比千金的尊嚴筆直地走了。
“這是我的母親。”舒心對著母親的背影哭得都哆嗦了。不是為了分離,而是因為母親從不肯退讓半步的自私。她太了解自己的母親。在最後一刻,母親終於痛快地報複了秦格。母親從來隻圖自己的痛快,淋漓地發泄她高高的垃圾堆一樣坍塌崩潰的情緒,從來不考慮她痛快之後舒心會怎樣痛徹心扉地麵對那觸目驚心的一地狼藉。
舒心還記得那次哥哥是如何立即打電話來興師問罪訓斥她不善待自己的母親。舒心百口莫辯。她早就知道母親回去之後必會將一麵之詞添油加醋地四處宣揚,甚至完全黑白顛倒都有可能。當然這種黑白顛倒並非出於故意,隻是出自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可是無論從母親口中傳出的話有多麽遠離真實,她都不能爭辯,不能給出事情的另一麵。真相是什麽重要嗎?她得到一個孝順女兒的口碑重要嗎?母親畢竟要在那裏生活下去,在那些親戚,尤其在哥哥的照料下生活下去。
“是,都是我的錯。”舒心對著哥哥的質問違心地說出這一句時,她唯一希望母親能夠跟哥哥和平共處,假如因為她的無心之過讓母親變成了哥哥的好母親,他們兩人從此兩廂和美,她忍受點委屈又算什麽呢。
這是舒心的小算盤,用自私的小手撥弄著,雖然出於善意。不過後來的事情很快對舒心的如意算盤做出嘲弄:“所有自私的想法都會受到上帝的懲罰。”這是母親教育她的話。舒心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上帝對私心僅存的好人這麽嚴格。
母親和哥哥在母親回國之後幾個月不到的時間裏就反目成仇。舒心從那時起再度淪為兩人的情緒垃圾桶,直至如今。
舒心很想問她的哥哥,他不是認為母親有多麽多麽得慈祥可親嗎?他不是認為母親跟舒心和秦格之間的所有問題都是舒心和秦格的問題而非母親嗎?
用哥哥的話,母親在舒心美國的家裏寄人籬下,受盡了一位老人不該受的委屈。那時舒心他們沒有條件給母親再在美國租一間房子住,何況他們本來想讓母親過來同享天倫之樂。
秦格想讓母親幫忙照顧一下孩子的自私心理也是有的,這一點上舒心倒是從來沒有做過一絲一毫的指望。隻是天真的想法總是鼓動著她對母親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萬一能夠好好相處呢?雖然舒心知道,這萬一的實現簡直比登天還難。
母親到了芝加哥,沙發還沒有坐暖就開始挑剔舒心他們住宅的豪華。雖然母親眼裏的豪華其實是舒心眼裏的家徒四壁。
他們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攢的。他們背著在那時是天文數字的一筆巨額負債,用盡了最後一分錢付上首付買了這座房子,為的是給日益長大的孩子們一個安穩的住處。舒心不想再帶著幼小的孩子們四處搬家了。
舒心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想跟母親提起他們住地下室的那些年月。整整三年地下室的日子不堪回首。舒心咬著牙,愣是沒有跟母親提起過一個苦字。舒心想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懂事省心的女兒,為什麽母親屁股都沒有坐熱就開始數落她,全然不顧她還大著肚子,不顧她還有兩個小小的孩子需要照顧,不顧他們連窗簾都買不起,連床架都買不起,僅有的一套看得過去的沙發是買的舊房東的二手貨,不顧種種情況,母親竟然跟她說起,自從她出國母親沒有看到她一分錢的美元影子。
母親竟然抱怨舒心沒有給她從國外寄回錢去。
舒心當時看著母親,眼神都冷掉了。這還是她的母親嗎?舒心冷靜地再想一想,其實這就是她的母親。
她留給母親的幾萬塊錢不算錢嗎?她出國之後,國內有幾筆書款總計也有幾萬塊錢都寄給了母親不算錢嗎?還有她出國之前給母親買的房子,雖然房主不是母親,可是那是在他們最需要錢的時候擠出這筆錢買了那套房子給母親安居,這些都不算她孝敬母親的錢嗎?
舒心出國之前,用她賣身的錢給母親買了一套住房。所謂賣身錢是舒心當年從政府機關辭職拿到的當時看來數額可觀的辭職費。不足部分舒心又向秦格索要了一點。她想安頓好母親,這樣自己一去萬裏之外也可以安心。
舒心也曾經委婉地跟母親提起過再結良緣的事。那時父親去世一年,舒心出國在即,母親能夠有一個好的歸宿也能讓舒心少一塊心事。她萬萬沒有想到,聽到她這個提議,母親保持著低頭削蘋果的姿勢,沉默半晌,突然頭也不抬地向她甩出一聲尖利的質問:“我的XX癢癢嗎?!”
那兩個字是指代女性性器官的最髒的兩個字,舒心從來也沒有想到會從母親嘴裏吐出它們。她瞬間淩亂在那裏,隻感到極度的後悔與惡心。從此以後,她們母女之間再也沒有打開這個話題。
對於同母親,舒心知道隻可以用四個字形容她們的關係:緣深情淺。她隻希望把自己能做的做到做好,日後不後悔。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她深知更多的她拿不出來,比如愛。她所做一切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目的,讓自己心安,也向死去的父親有一個交代。
雖然舒心現在也不確定,如果父親還活著,如果父親在天有靈,會怎樣處理這一切,這棘手的親情關係。
舒心的父親去世快二十年了。每當舒心想起父親去世前那幾天發生的事就能感覺一股徹骨的寒冷蟒蛇一樣沿著她的脊背爬行。她還記得氣若遊絲的父親說出的最後一句話:“你們一直是好兄妹,不要為了錢翻臉。”
那次是哥哥主動找茬,在明知父親不久人世的時刻,就在父親眼前跟舒心爭執。而他所爭執的事情不過是怨怪舒心對母親說的,日後父親的報銷醫藥費留給母親,以備不時之需。那幾萬塊錢的醫藥費是舒心為父親墊付的。
那天晚上哥哥一身酒氣興師動眾地來找舒心問罪的時候舒心完全一頭霧水,她想不明白,自己不要這筆錢把它留給母親有什麽錯。聽來聽去,原來是哥哥嫌怪她做好人,同一筆錢先是給了父親治病,過後再給母親養老。好名聲都被舒心用一筆錢賺盡了。
等舒心終於弄明白在哥哥眼裏自己錯在哪裏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為即將獨居的母親考慮留下這筆錢難道是為了賺個好名聲嗎?母親手裏有錢就不用拖累哥哥一家,難道哥哥不也從中受益嗎?她傾盡所有為父親治病,不用哥哥和嫂嫂出一分錢是她多事嗎?難道不是哥哥當初跑來跟她說他們生活困難,拿不出父親治病的錢嗎?她工作那麽多年攢的錢悉數用在父親的治療上。在舒心眼裏,父親的生命比錢重要多了。可是,很顯然,在哥哥心裏並不是這麽一回事。舒心心裏很清楚卻拒絕做這種最壞的推測。
而在那晚的一年之後她決定給母親買房子之際,看到母親從櫃子裏拿出一張三萬塊錢的存單,那上麵的存入日期赫然在父親去世之前時,不由得驚慌失措。原來每個人都為自己做了打算。原來每個人嘴裏的沒有錢並不是一個概念。
錢在哥哥的心裏有多重呢?舒心想起當初哥哥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句話:“以你的容貌和學識,破處費可以達到30萬了。”即使知道那是句玩笑話,當時還是處子之身的舒心聽得極其惡心。可是這就是她的哥哥。在她像醜小鴨一樣被冷落的歲月,哥哥是第一個不把她放在眼裏的人。而後來她搖身變成天鵝,哥哥又是第一個估算出她的價值。
就在舒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為自己解釋的時候,另一張病床上躺著幾乎不能言語的父親突然張口說話:“心心別哭了。你就要出國了,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你跟你哥,不能一個窮得窮死,一個富得富死。老家的那套房子過幾年會值錢。心心,你讓出百分之三十給你哥吧……你們一直是好兄妹,不要為了錢翻臉。”父親說完之後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那套老家的房子父親本來已經立下遺囑給了舒心。那套房子當時值不了幾萬塊錢,父親一度想把房子賣掉治病,舒心一筆又一筆的錢寄回來,最終父親決定以房抵錢,還舒心的治病錢,這樣他就誰的都不欠了。那套房子果然如父親預言的,二十年過去價錢已經翻了二三十倍。
聽了父親這句話的哥哥驟然停止了對舒心的責怪。並且在第二天一早見到嫂嫂的第一句話就是,“爸說把老家的房子給我們百分之三十。”那種欣喜之色讓舒心膽寒,哥哥已經全然忘記了父親就要死去這件事,仿佛他根本不是來陪伴將逝的父親一晚,而純粹是為那三分之一的房子而來。
對於父親的去世,哥哥並沒有多少悲哀。父親去世這麽多年,舒心懷疑哥哥除了下葬那天再沒有去過父親墳前。父親墳墓坐落的荒山已經被改建為城市公園。父親的墳就這樣消失在布景雷同的迷宮裏。每次回國舒心帶著孩子們去祭奠父親,她都是靠著模糊記憶尋找大約的地點。
孩子們問她找不到外公的墳墓為什麽不問外婆。舒心笑笑,“外婆老了,記不清了。”“那為什麽不問舅舅?”孩子們繼續追問。舒心隻能左顧而言他。她慶幸小孩子的注意力可以被輕易轉移。
每次站在舒心臨時決定的那個父親墳墓所在處,她總是感到荒涼蕭瑟的悲傷情緒。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在父親並不愉快的一生的最後,父親最終感到解脫了吧,脫去這一層人皮宛如脫去萬千苦楚。在她終於理解了父親難言的痛苦之後,誰又能理解她的無奈與悲傷呢?
有一次母親因為一點小事,當著孩子們的麵,對舒心尖利著嗓子瞪張著圓目大發脾氣,幾個孩子嚇得躲到舒心的懷抱裏,一邊恐懼一邊不忘安慰地拍拍舒心,拍得舒心對著母親堅硬的心一下子柔軟下來,眼淚也跟著撲簌簌地落。
舒心明白孩子們傳遞的話,就像過後大兒子對她說的:“媽媽,可憐的媽媽……”後麵省略的是小孩子柔軟的心不忍說出的話,“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媽媽。”
舒心有時候特別矛盾該不該帶孩子們回中國去看望母親。雖然孩子們特別需要來自祖輩的疼愛與祝福,可是每次讓孩子們看到的卻總是愛的最不堪忍受的扭曲部分。這種愛的折磨,知道不如不知道。後來舒心還是堅硬著自己的內心把孩子們帶回來。他們需要看看這個世界,他們享有的溫暖的家溫柔的母愛絕不是這個世界的全貌。
即便如此,這個世界給舒心的打擊總是在她意料之外。上次舒心回去,在家一個月的時間,總共就見到哥哥三次麵。一次是她剛回去,馬不停蹄先去哥哥家送帶回的禮物。哥哥毫無表情地收下,然後告訴她他和母親翻臉了不再來往,所以她在國內這段時間他也不會去登母親的門。另一次見麵是舒心請哥哥和嫂子吃飯,那是新嫂子,百般矯情,舒心的幾個孩子向來見人就親,對她卻避讓不及。
那頓飯讓幾個孩子吃得記憶猶新。原因是那天臨到約定吃飯的時候突然下起瓢潑大雨,舒心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冒雨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舒心給哥哥打電話,想把這頓飯取消,改日再約,這麽大的雨,隻有兩把傘,幾個外來的小孩,過紅綠燈都是危險。哥哥卻堅持要吃飯館。舒心說那就你跟嫂子去吃吧,我跟孩子們就不去了。哥哥說不行,他們已經分頭出來了,兩個人一個沒帶傘一個沒帶手機,兩個人都沒帶一分錢。舒心聽得失聲笑出來,哥哥立即為自己辯護,“你不是說你請客嗎?我們實在,就沒帶錢。”
後來連孩子們都會說了,像講一個故事一樣說給當時不在場的秦格聽,“媽媽說改天再請你們吃飯吧。舅舅說不行。他和舅媽,一個沒帶錢一個沒帶傘,兩個人都沒帶錢包。”說完他們就哈哈哈地笑。舒心也咧著嘴笑。她記得自己那天晚上是怎麽狼狽地帶著孩子們鑽進那家哥哥指定的小飯館的。
那次回國舒心再見到哥哥是在她離開故鄉之前的幾個小時,哥哥好像突然覺得過意不去,敲了母親的門進屋停留了一刻鍾就走了。
舒心總是心虛地警惕著孩子們說到舅舅。她怕孩子們會敏感地意識到舅舅對他們媽媽的情感,那兄妹之情,竟然這樣淡薄。可是她也不能想出周全的解釋為哥哥的冷漠和薄情辯護。她隻是不停地跟孩子們說舅舅工作很忙說到連自己都感覺無趣。
她知道其實她跟哥哥之間所有問題的答案都指向一個,那就是哥哥的那句話,“你念那麽多書再好又有什麽用?以前再厲害有什麽用?你現在沒有用了啊!”
無用了。現在的她在哥哥眼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能夠理解哥哥的想法以及由此衍生出對她的怠慢,卻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們知道真相。
舒心想起當年她出國之前,匆匆忙忙給母親買了一套房子,不大,但是也比哥哥住的房子大。當時的嫂嫂看著極不開心,拿著刷子在牆上做樣子一樣揮舞了幾下。當她提出他們一家三口搬過來住,母親搬去他們的小房子時舒心沒有回應,就把刷子擱油漆桶裏借口照顧孩子就走了,再沒有對房屋的搬遷事項插過一個手指。
即使母親的新居和哥哥的家隻有百十米之遙,那段她最需要哥哥幫忙的時候哥哥也鮮少露麵。舒心暈頭轉向地把房子收拾了個能看就讓母親搬過去了。她沒有時間耽擱了。她的遠去美國的飛機在十天之後起飛。
直到搬家那天哥哥找人幫忙搬了些家具上來,橫七豎八擺進房間就不理了,卻轉身對舒心說,給他一百塊錢,他要請幫忙的朋友吃飯。舒心呆了半天才轉過腦子。那時她多麽缺錢啊!她的錢幾乎全部砸進給母親買的房子裏了。
舒心特地選在哥哥住的小區裏買房子,為的是母親和哥哥兩家既能住得近相互照應又不必擠在一個屋簷下生出種種煩惱。房子她是為母親買的,讓母親安居,難道哥哥不是跟著省心?哥哥怎麽會小氣到連一頓飯錢都跟她要。不過舒心還是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哥哥,哥哥連猶豫都沒有就接過去走了。那是春天暖洋洋的時候了,舒心看著哥哥離去的背影莫名地覺得寒冷。
母親卻總有一堆說辭為哥哥辯護,從他們小時候開始是這樣,到如今依然是這樣。母親在美國住得不開心的時候,曾經對舒心說,“我寧願回去看自己兒子的紅屁股,也不願看女婿的冷臉蛋。”舒心偷眼打量過秦格,他的確不是人見人愛會討人喜歡的女婿,卻也不是母親口中的不堪忍受,用母親的話說,“要我,我可不要這樣的男人。”
母親這是心疼女兒,舒心給自己打氣。可是母親這種話對舒心卻一點好處都沒有。“難道離婚嗎?”被母親的話語逼問得流下眼淚的舒心說及離婚的時候就在產前的頭一天,那時母親剛剛來到美國不到半個月。舒心已經知道,她的天真的心存僥幸的美夢徹底破滅了。隻是她沒有想到會破滅得這麽快這麽徹底。
母親在這種情況下居然冷臉反問舒心一句,“你那麽大本事,還怕離婚嗎?”舒心隻覺得腹部一陣翻天覆地的攪動。她不怕離婚。可是就為了女婿不得嶽母歡心就離婚嗎?就帶著幾個幼小的孩子離婚嗎?她沒有關係,她隨時都準備了重頭再來。但是幾個孩子再怎麽重來也不能重來出一個親生父親。無論從哪方麵看,秦格不是多麽優秀,但也絕沒有多麽糟糕。
不就是他們結婚秦格沒有給母親彩禮錢嗎?母親為這件事念叨了十幾年。舒心有時候不無惡毒地揣想,她在自己母親的心裏可以賣出怎樣的一個價錢呢?
在親戚眼裏舒心一直都是個孝順的女兒。其實不正確,舒心知道,在母親那裏她一直都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母親總是有百般挑剔等候在那裏。第一點就是不順從她這個做母親大人的意誌。
舒心的母親自打信了基督之後就成了虔誠而不分是非的基督徒。當年母親利用父親的病強行讓父親信了耶穌,母親也想用同樣要挾的手法對待舒心。
舒心偏偏想要這唯一的自由,思想的自由,這一點即使秦格想束縛她都不可能,她又怎麽甘心被母親脅迫在不能完全相信耶穌的時候而盲目地跟從呢。舒心反感母親的方式,極其反感,但也隻是溫順地掙紮。
母親每次理論不過她的時候,就搬出基督的詛咒,在舒心聽來幾乎等同母親的詛咒。每當意識到這一點,舒心就會瞬間心灰意冷,過去的一切怨念就從往日的廢墟之下無孔不出地爬出來,像搗毀一座城池那樣搗毀她生存的信念。
她跟母親如此不同的兩個女人,怎麽會是此生割舍不斷的母女呢?舒心有時候會仰天而問。
她還記得在大學時每次收到家信都會躲到廁所裏哭得死去活來。她也想不出為什麽母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折磨她。別人都盼著收到家信,隻有舒心,看到母親的信心裏先是一陣無力的哆嗦,不知道接下來會打開怎樣的夢魘。
母親多年來一直迷信各種類似信仰的說辭,她仿佛從來都沒有建立起自己的思想,不加甄別地接受一切外來蠱惑的洗禮,在各種各樣的理念之間搖擺,最後終於成功地將各大信仰教係攪拌到一起,匯成了母親的獨門信仰:那就是凡是她相信的都是正確的,神聖不可懷疑的。每一句出自她的口的話都代表上帝,都是真理,需要她的子民全力遵從。
母親所謂的子民,無非是她的家人,而今隻有哥哥和舒心了。父親得到了永久的解脫。他終於免去了生而為人的一切罪。
舒心不是沒有嚐試過向著母親的教義奉獻出傾聽和遵從,後來發現那是比謊言還要低劣的毒藥,吃下去,舒心可以變成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唯獨不是她自己。尤其有一次,舒心和母親在談論信仰的時候說到父親,母親突然淩厲著眼神,“你爸該死!是上帝讓你爸死的!可是上帝愛我,揀選了我,讓我活得長久。因為我是好人!”
舒心聽得既肝腸寸斷又膽戰心驚。這種時候舒心就想起父親去世前氣若遊絲的樣子,想起她後來僅有的一次夢到父親,父親痛苦著臉對她說,“你知道嗎?我這一輩子過的是什麽日子。”一句話把舒心問醒,留下了滿嘴苦澀。
每天都有那麽多不該死的死了,每天都有那麽多該死的人活著。上帝對待世人已經太隨意了,而母親信仰的那個上帝則更加狹隘自我。
舒心不是不想追求信仰,她何嚐不是滿腦袋迷茫,不過母親的上帝,她想想還是算了吧。
有時候舒心想,她之所以能從母親的強迫裏逃脫出來並非她所以為的自己多麽有意誌反抗,也許隻是因為她同母親距離遙遠。而哥哥就沒有她那麽幸運了。
每當舒心嚐試調解哥哥和母親之間無限瑣碎又盤根錯節的糾結,哥哥就會大聲地質問舒心,“我這個當兒子的怎麽了?我什麽沒有聽她的!她要控製我到什麽時候?你說,我現在叫什麽名字?!”
舒心的哥哥有過四個正式的名字,最終在法律意義上沉寂為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沒有人會覺得那三個字可以湊成一個人名。不過母親認為那是合三格四象五行六義八方十麵十二時辰的好名字,能帶給她的兒子榮華富貴金玉滿堂。那時哥哥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有妻有女唯獨沒有事業。
母親給他改名何嚐不是出於一片好意。哥哥聽從了母親又何嚐不是為了那可能的美夢的實現。舒心有時候會忍不住猜想,哥哥如今對母親的種種刁難或許是因為母親給他的讓他眼花繚亂的祝福半生了都還沒有兌現的緣故。
當年舒心頂著母親口中的種種近乎惡毒的祈求與詛咒保住了自己最初的名字,雖然她並不喜歡那個名字,不過不妨礙她反抗母親以博取可憐的自主,哪怕這種反抗會給自己帶來坎坷一生。而母親和哥哥都向著美好前途探出夢想的手,隻不過在現實裏交錯成深深失望罷了。
對漫長的人生周遭的世界沒有生出失望之心的人該是多麽幸福。舒心在第三個孩子出生之時意識到,她一意孤行地生出這麽多孩子,無非是給自己尋求活下去的希望。與其說舒心愛她的孩子們,不如說舒心在貪求孩子們給她的愛。這雖然不能全然彌補舒心在母親那裏缺失 的部分,卻足以讓舒心在荒漠的世界裏看到一片仿佛是畫在畫布上永不消退的綠油油的希望。
而母親從來不能夠理解舒心的行為。“你現在簡直是生孩子機器。”母親言語裏的譏諷之氣那麽明顯,以至於舒心乍聽下去像狠狠地被大黃蜂蟄了一下。
生而為人是為了做什麽呢?舒心很想反問一句母親。她知道這一問將引發的戰爭,便生生把四處彌漫的硝煙吞回肚子裏去。
如果母親那麽嫌棄生孩子,又何必急於尋找她晚年的依靠呢?哥哥每次與母親發生衝突,無非是因為不想將母親晚年的種種責任拴在他自己的身上。
“我早說過了,我不會給她養老的,她病到床上我絕不會伺候的。”這是哥哥的宣言。哥哥在這方麵從不遮遮掩掩。
“她作為母親給我什麽了?是她以前給我愛了,還是她現在給我錢了?”哥哥言之鑿鑿地逼問舒心。快五十歲了,每當哥哥說起這些,必是一堆能夠讓舒心耳朵起繭子的老話。人要是貪心起來,父母給多少都是不夠的。就哥哥而言,舒心想不通,他都要五十歲了,怎麽會依然滿腦子索取的意識。
何況父母給他的還不夠嗎?他到現在住的都是父親遺留給他的房子。屋子的女主人兩經更換,房子卻越住越破舊。哥哥第一次離婚,還是母親幫他墊付給前嫂嫂的離婚費。誰知道呢,或許還有第二次。哥哥向舒心唯一炫耀的就是他的豔史:他看過不下幾百個女人的裸體,都是心甘情願地脫給他看。
“女的不有的是嘛。等我有錢了,一定把現在的老婆也離了。”哥哥大言不慚地說給舒心聽。“為什麽不現在就離婚?耽誤人家這些年幹什麽。”舒心沒有好氣地回應。她在那一刻同情起自己並不那麽喜歡的現任嫂子來。
哥哥罕見地不以為忤,咧嘴一笑,“得用錢才能打發走她啊。”
也是,什麽人找什麽人。新嫂子給舒心的印象除去一臉矯情就是唯錢是命。她們第一次見麵新嫂子剛過門兩個月。舒心回國請他們吃飯,新嫂子就九曲十八彎地提醒舒心,讓她攛掇母親分家析產。“要不然我現在要是跟你哥離婚的話就什麽都分不到。”新嫂子無辜著一臉美麗的臉孔說。舒心費了好大力氣咽下了自己想說的話。
其實舒心家已經沒有什麽好分的了,無非是父母的兩套房子,一套哥哥住著,另一套就是老家的房子,始終擱置在那裏,由母親打理,母親時而租出去賺點房租錢。母親不善打理任何事物,而哥哥則對那套房子不聞不問。那套曾經象征著風雅新潮的房子已經荒蕪得一塌糊塗,舒心每次走進去都像走進了一座被忘卻的巨大的墳墓。
這兩套房子父親離去時早就做了安排:哥哥住的那套房子歸哥哥,老家的房子歸舒心,隻不過父親臨終又改變主意,拿出了百分之三十給哥哥。這曾是被他們一家人都認可的安排。
唯一的是舒心始終沒有像母親和哥哥都希望的那樣,吐口放棄繼承權。這是父親的心意,冥冥之中自有一份祝福和成全在裏麵。舒心不想輕易拱手讓出。不是不可以讓出,她更想看看如果她不讓出會是怎樣的後果。
那後果舒心不小心已經見識了一部分,極其寒心。先是母親對舒心買來給她居住的房子房主是舒心而不是母親感覺不滿。後來母親漸漸詆毀起父親的遺囑,“他是死了。他把房子都分了有沒有想過我住哪裏!”於是母親就順嘴把父親的亡魂從墳墓裏拉出來狠狠地鞭笞一番。末了加一句,“我還沒死呢。這房子得我說了算!”舒心沉默地聽著。那時母親已經在她買來的房子安心自在地居住了十年。
父親的確沒有安排母親的生活。舒心想,父親隻不過是非常了解舒心這個女兒,她能夠傾盡所有給他治病,就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居無定所。母親早就表示她不喜歡住回老家房子,那裏有太多邪惡的鬼魂,擾得她日夜不得清靜。
父親臨走時關涉到母親的隻有一句話,“你媽跟任何人都住不到一起。”事實證明,沒有比父親更了解母親也更有先見之明的了。母親在美國居住的那幾個月舒心每想到父親的話就在心裏讚同不已。即使母親自己一個人住在她自己房子裏,依舊能夠做到跟兩任兒媳經常吵到互不理睬。
當年為舒心張口說父親治病的錢報銷後悉數留給母親時,母親還有依稀的感動。甚至在她主動提出給母親買房子居住,母親也有過片刻的柔軟,之後,母親就還是原來的母親了:說毫不留情的話,做毫無留情的事。
那次也是秦格多嘴,自以為跟母親的關係緩和了,閑聊時就脫口而出一句,“我們都是靠自己打拚的”。這其實是再真實不過的一句話。秦格他們在美國完全靠著兩個人相依為命走到如今小康生活,的確是沒有得到來自親情的一絲一毫的資助。不光秦格引此為榮,舒心也因此覺得內心泰然。
秦格絕不會想到母親的複仇之心就像潛伏在草叢裏的蛇,始終在伺機跳出來狠狠地咬他一口。秦格的那句自我炫耀的話剛一出口,母親就從飯桌對麵跳起來,指著秦格的鼻子叫:“靠你們自己?!那套房子呢?不是從我們手裏得到的嗎?”
秦格愣在那裏,瞬間被徹底打敗了。舒心在一旁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能幫秦格據理力爭,即使她知道秦格說那句話的時候心裏壓根兒沒有盤算過那套房子。舒心早就給秦格打過預防針,要做好那套房子隨時出讓的準備。
舒心對母親的激烈反應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卻還是止不住感到徹頭徹尾的寒冷。她隻是不再像從前那樣難過了,不會再陷在淚水的深井裏等待溺斃。
母親其實一直在打那套房子的主意,舒心知道。她不是不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母親她可以不要那套房子。她隻是十分好奇,如果她堅持要母親會怎樣看待這件事。其實她也深知,她不過是在絕望地反複印證一件事:那就是母親心裏並沒有愛,至少沒有對她的疼愛,從小時候到現在。
舒心他們在美國最最窮的時候曾經動過那套房子的主意,不過舒心很快讓自己刪除了這個念頭。即使在她最窮的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從長輩那裏伸手借錢,更不要提要錢。她從大學畢業賺錢之後就隻有往外給的份兒了。
其實即便在舒心上大學的時候,她都四處打工賺錢貼補生活。舒心有一個本子,上麵記錄著她大學四年所有的吃穿用度總共花掉了一萬兩千塊錢,其中她自己每學期的一等獎學金和勤工儉學的錢有五千多塊。
舒心記錄這一切的時候並沒有想著日後有什麽用處。不過有一次母親向她邀功,那時候父親還活著,母親說為供她上大學她是如何省吃儉用,言外之意是舒心回饋不夠。舒心默默地拿出那個本子給父母看,那上麵兩角錢的瓜子都有記錄。父親看了之後說,“我一直都為我的女兒驕傲。”母親則從那時起再也沒有提這件事。
多年之後舒心看到張愛玲的《小團圓》裏九莉堅持償還她母親學費那一節,忽然悲從中來,掩麵痛哭。
舒心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她跟母親為什麽就培養不出別人家母女之間那種親密。想來想去,舒心把它歸為命運。就像這是父親的命運一樣。
舒心的大兒子曾經對舒心說,“媽媽,外公跟外婆結婚是不是有點虧啊……”舒心製止他說下去。即使她知道以一個半大的孩子的眼光看這個外婆有多麽奇特。這種奇特絕不是褒義所指。漸漸長大的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分辨能力,再不是舒心一句“外婆是媽媽的媽媽,你們要愛她”可以輕易糊弄過去。
舒心的孩子們每次受舒心美化過的思鄉之情感染跟隨她一同喜氣洋洋地回中國看望外婆時,從來隻收獲到失望。漸漸的孩子們都長大了,舒心的力圖遮掩其實什麽都遮不住。
“外婆家怎麽這麽亂啊!”孩子們忍住在外婆麵前說話,卻不能不對她說出心聲。“我不是故意冒犯你媽媽,可是外婆她真的一點也不收拾家啊。”大兒子委婉又無奈地向她吐著鬱悶。
“外婆老了。不愛收拾了。”舒心替母親打著圓場,連她自己都知道多麽無力。孩子們去別的老人家裏,沒有一家像外婆家垃圾成堆,東西擺放得簡直沒有立錐之地。
這些在幹淨利落的環境裏長大的小孩子尤其不能接受媽媽的媽媽與媽媽竟然有這麽巨大的反差。
“怎麽會這樣啊!”孩子們百思不得其解。舒心摸著他們的頭笑。她其實同樣不知其解。
就像她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麽那麽執迷於買各種各樣的保健藥,甚至不惜四處借錢去買,而他們兩年一次回國,母親卻頓頓都用幾盤吃來吃去的黑乎乎的鹹菜招待他們,好像在告訴舒心她的日子過得有多麽艱難。
而其實母親家裏堆著如山的花裏胡哨的保健品包裝箱和各種各樣的保健治療儀器,每一台都價值不菲。單單飲水器,母親買過三千元以上的就有三台。一台新的不同牌子的喝了長生不老的飲水器買回來之後就取代了原來的長生不老。母親可以萬壽無疆了。後來母親又要買一台一萬塊錢的,舒心攔住了。小區裏有專門的健康飲用水供應,母親一個人真的需要這麽花費嗎?
母親現在好像除了要活得更長久一點沒有任何想法了。母親的工資不高,不過三四千塊錢一個月也足夠一個中小城市單身老人的花費了。而母親從來都是把錢花光光,一分不剩。
母親從美國回去之後,舒心讓秦格每年給母親寄一兩千美元回去。秦格開始不同意,理由是母親的工資都夠他們全家在美國的吃穿了。舒心咬著牙堅持,她寧願自己不買衣服不買化妝品給孩子少買點玩具也要寄這筆錢。
直到如此幾年之後,舒心從一次母親的談話中得知,母親除了買那些實際毫無用處的保健品就是被各種各樣的人騙錢,動輒幾百上千,甚至上萬。舒心從那時停止了給母親寄錢。她寧願自己把這些錢替母親攢著以備日後需要。
母親是在舒心停止寄錢之後開始有了要賣掉老家那套房子的念頭。先是要辦公證,把房產證上父親的名字改為母親的。後來又幹脆說,“不用辦什麽過戶,我還沒死,我說了算!你爸死了。他的話不算數了!”
母親還不止一次在舒心眼前念叨,給他們推銷保健品的那些“兒女們”,據母親說那些人對母親真的是毫不含糊地張口就喊“媽媽”,“比你跟你哥喊得都親。”母親說。
母親有時候也繪聲繪色地學著她那些孝順又熱情的兒女們的口氣,“媽媽!人就該誰都不顧就顧自己!留什麽錢,留什麽房子給子女呢!有本事都自己賺去!把卡上的錢花光,把房子賣了,咱買藥吃!”舒心聽到這裏一口飯噴了出去。
還有別的可以賣嗎?對了,還有子女。可惜舒心現在長大了。幸好她已經長大了。
在舒心的記憶裏母親曾經視金錢如糞土。母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貪財呢?舒心還記得,他們在美國最困難的時候,秦格的一個遠房表弟考上了大學。因為貧窮,考上大學時那個做了十年鄉村教師的表弟已經27歲了。秦格自然要恭喜他。第一年學費幫助過去了。第二年表弟又來借錢。他實在沒有人可以借。他的父親早年過世,母親獨自改嫁,把他留給年邁的祖母,祖母也很快就去世了,剩下的就是他一個人。
那時候秦格他們自己的吃飯都快沒有著落了。無奈又不忍之下,舒心給母親打電話,請母親從她最近剛收到的一筆舒心的稿費裏拿出五千元給表弟。母親倒是爽快答應了。五年之後,那位表弟打算還錢的時候,秦格他們說不用。那筆錢給出去他們就沒有想到再收回來。表弟堅持還,因為他知道那筆錢是從舒心的母親那裏寄來的,就給舒心的母親打電話。舒心的母親竟然跟他提到了利息。結果表弟給母親寄去了八千塊錢。
舒心知道這件事已是半年之後母親偶然說起的。她簡直要哭了。母親怎麽能夠這麽做事呢。“你怎麽能夠收他的利息呢。他還錢就不容易了。他是個孤兒啊。人生才剛剛起步。”母親卻一嘴鋼牙地反駁,“借錢還個利息怎麽了。天經地義。五年存銀行也有三千利息了!”
這件事的最後以秦格從美國這邊給表弟寄去三千塊錢了結。不過母親的貪財,舒心從那時開始領教到了。舒心有時候真想脫口而出問母親一句,是你的上帝讓你這樣做人做事嗎?
舒心知道,她對母親什麽都不能問。她隻能接受。即使對哥哥也是同樣。她隻能接受他的一切無理取鬧。她不得不安慰自己,有這樣的母親,有這樣的哥哥就可以理解了。
“你是逃了。你把咱媽留給我,讓她住得離我這麽近,一天到晚來煩我。我醜話說了一萬遍了,我不管!大不了我先死!我明天就去死!”哥哥的聲音還在微信裏咆哮。
難道她當年把母親安排在離哥哥近的住處是錯誤的嗎?為什麽哥哥那麽多年把年幼的侄女一天到晚放在母親那裏由母親照顧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嫌棄母親住得離他們近呢?為什麽過河拆橋的人會那麽容易忘記他們曾經得到的好處呢?
舒心疲憊地閉上雙眼。她想起母親在短信裏向她告哥哥的狀:“你哥說我這個媽不稱職。我要給他一百萬才是個好媽。”
幸好母親嫌微信麻煩,舒心也就順水推舟沒有給她安裝。要是有了微信,她的日子不知道被母親又會攪和成什麽樣。不過即使沒有微信,母親想抱怨的時候依舊會源源不斷地發來短信,長篇累牘地向她傾倒同哥哥的那些瑣事。以至於每次看到手機的短信燈閃爍,舒心的心就嘭地提到了嗓子眼,那種感覺就像她在大學時收到信封上母親字體的家書,隻有驚懼可以形容。
她是逃了。從這個扭曲的家庭裏既慌亂又決絕地逃了。她不想承認自己那麽迫切地逃脫的是什麽。她隻是想換一個活法。她已經在不為人知又無法擺脫的恐懼和悲傷中耗費掉了青春年華。她想為自己活一次。即使這種活法需要她付出巨大的代價。
這是她能夠尋找到的唯一跟母親相安的方式。她承認她真正想保全的是自己,當然還有一份隱約的類似謊言般自慰的天真的念想:距離遠一點朦朧一點,一切就都是美的了。
手機裏哥哥依舊不停發來情緒的垃圾,一個個威脅的死字充滿屏幕。真是一對母子,舒心歎然。同樣的事情幾十年前她就從母親那裏領受過了。那時的母親也日日把一個死字掛在嘴邊,逼著一家人聽從她的指示。如今舒心早就明白一點:一個如此用生命威脅愛他的人的人,除了危險就是自私。
舒心幾乎沒有力氣再看下去或者聽下去,她知道哥哥是怎樣的沒完沒了。有一次哥哥跟母親吵架,一夜之間給舒心發來快一千條微信。她理解哥哥孤獨鬱悶。可是哥哥跟母親一樣,從來不覺得這麽做是在給舒心增添負擔。
她知道哥哥今天這樣不止不休地發牢騷想要的是什麽,他無非是想推卸掉一個人子的責任。
“你跟母親還是不要來往一段時間吧,隻要不相互折磨。”舒心真正想說的話是:不要這樣天涯海角地追逐著折磨我。
哥哥和母親不再來往,這一次是她的要求,這樣哥哥就理所當然地免去了照顧母親的義務,所有的罪過就可以推到舒心這裏。
看到她這句話,哥哥果然就安靜了,再沒有發微信過來。舒心就不由想起父親去世那一晚哥哥的無理取鬧。這世上會哭的孩子就是有奶吃。
舒心把手機遠遠地扔到一邊,像用力推開了從前的生活。是誰發明了手機這種東西,又是誰開發了微信這個軟件呢。它們讓本來可以生活在距離之外的人類失去了那份朦朧的美感。
舒心聽一個朋友說起過,自從有了微信,她就被親情無時無刻地折磨,最終她屏蔽了自己索求無度的母親和弟弟。舒心在那一刹那不無感慨地意識到,她處在同樣尷尬的境地裏。當她擁有了完全的生活能力之後,唯一的想法就是掙脫、隔絕與改變。而手機和微信讓她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
無論是為人女兒,還是為人妹妹,舒心都意識到自己是多麽失敗。她無力篡改她的角色,那在她的掌控之外,帶著宿命的悲涼。她能做到的隻能是盡力刪除所有記憶中的不愉快,並自己創造新的記憶去愈合往昔的傷痕。
所以當年她才義無反顧地跳進曾經誓死不會跳進的婚姻的陷阱,即使不惜放棄一切,遠走異國,成為母親和哥哥眼中無用的人。她隻想給自己塑造全新的身份:人妻,人母。
她想把她如烙印般印在她命運上不如人意的不可控的一切,變成全新打造的另一個世界,以尋求平衡和突破,讓她可以給自己為人的一生一個翻轉的機會。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她隻想盡力去改變。而事實上,她已經從新的身份裏體會到從未體會到的甜味。
秦格已經睡熟了。舒心躡手躡腳地進到女兒的房間,在女兒身邊輕輕躺下。小女兒均勻的呼吸散發著安寧與香甜。舒心深深地呼吸著女兒的呼吸,心緒慢慢平穩。
“這是我。這是我。”舒心安慰自己。
她幾乎就要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一切回憶與不快,此刻她又重新充滿了生命的活水,仿佛赤手空拳就可以在生命的虛無裏打出一個嶄新的實實在在的世界。
窗外幾十年一遇的超級月亮像上帝的一隻眼睛,清泠泠地看著舒心,於是天涯又在那滿是憐憫的目光中遙遠起來朦朧起來,母親和哥哥就又仿佛被距離隱去了各自身後拖曳的記憶,隻剩下看上去溫暖的兩個稱呼:母親。哥哥。
舒心的嘴角掛起一絲自嘲的微笑:一個食不果腹的人要畫多少香噴噴的大餅來充饑,才能毫無饑餓感地度過這漫長的為人一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