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長發齊腰（一）自古多情空餘恨

十八歲回老家上大學，爸爸和我談了一次心。他希望我每天都能抽出半個小時到大學校園裏鍛煉身體，堅持四年，這樣可以為將來的工作打下至少二十年的身體基礎。

他拿自己做了個生動的例子：他在北京念大學時天天晨跑半小時，還經常遊泳，堅持衝冷水澡，身體練得棒棒的。娶了媽媽後因為忙家務，他才停止了鍛煉。媽媽剛結婚不久就懷孕了，生下我時去了半條命，兩年後生下妹妹，幾乎丟了一條命。因為媽媽身體不好，爸爸又當爹又當娘，照顧兩個幼女，操持全部家務，還有繁忙的重工業設計任務。爸爸幾乎天天五點半起床，晚上很遲才睡覺。如果不是學生時代打下的身體底子，早就垮了。

說完這些，爸爸又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講出了他的另一個心願：“我希望你三十歲以後再生孩子，不要重蹈媽媽的覆轍。要是你的身體早早就垮了，爸爸受不了。”說到這裏，爸爸的眼圈紅了。

的確，媽媽年紀輕輕就患重病一直是爸爸的心頭之痛，我們家多年揮之不散的陰影。小時候一聽到爸爸咳嗽，或者累得躺在床上爬不起來，我就揪心的疼，拉著爸爸的手嚎啕大哭，生怕爸爸也得了重病，我們全家唯一的頂梁柱塌了，我們姐妹要流離失所。爸爸看到我哭，就把我摟得緊緊的，拚命哄我，到最後自己也流淚了。

爸爸的一席話，讓我意識到自己長大成人了，畢業後要承擔起照顧全家的責任了。我對爸爸保證：你放心，我一定練出個好身體，將來你們二老就由我來照顧了。

可我的體育成績很差，身體協調性不好，好幾項運動都要補考。想來想去，最拿得出手的就是長跑了，我天生耐力不錯，長跑講毅力，技術性不強(至少我這樣認為)，幹脆就練長跑吧。

我愛睡懶覺，晨跑是不行的。於是我選擇每天傍晚繞著校園的大操場跑一千米。剛進校園時我留起了長發，這是瓊瑤小說看多了以後趕的時髦。那些如夢似幻的女人總是一頭的披肩發，在最好的錦瑟華年，遇到了白馬王子。我留起長發，也做起了青春夢。可是在操場上跑一圈下來，頭發散得像瘋婆子，估計哪個男孩見了我都不敢要了。我把心一橫，剪了個男式頭，清清爽爽的，運動後極易打理。

這樣堅持了四年的長跑和大冬天衝冷水澡，畢業時我雖然瘦得腰身不盈一握，身子骨卻是結實的，讓爸爸很滿意。

畢業後回福州工作，很快就被老同學拉到楊家打乒乓球打牌。如果說長跑是一種痛並快樂著的堅持，打乒乓球則是我的至愛，一種人生享受，我可以從早到晚打一天的球而不覺得厭倦。

我去楊家時，一頭的短發，燙得卷卷的，有些小削皮的模樣。因為是去打球，我總是穿著寬鬆的運動衣，舊舊的牛仔褲，素麵朝天，戴著一副江主席常戴的舊式眼鏡，又滑稽又難看。我坐在楊家客廳的沙發上和楊聊天，聊天的內容我幾乎一句都不記得了，楊卻一字不落地記在腦海裏。他看著我那張因為有球可打而興奮得泛著紅暈的臉，竟然動了心思，心想“這就是我的老婆了”。

楊性格溫和，對同班的幾個男生非常友善，常常教他們玩電腦，一玩就是通宵。我那時準備出國留學，正在狂啃英語，複習微積分，自學線性代數。楊是我們大家心中的“陳景潤”，沒有攻克不了的數學題，畢業後又在電算中心上班，也是電腦專家。我仗著楊脾氣好，容易說話，自己和他是小學同桌和高一同班，便開口讓他做我的電腦和高數老師。楊正愁沒有和我單獨相處的機會，我主動送上門，求之不得，爽快地答應了。從此我下班後不時騎車去他家，給他批閱我的高數作業，他常常調侃我學的那些是小兒科。教完數學，楊父楊母總是熱情留我在家裏吃飯，煮了一堆好吃的給我，把我的飯碗塞得滿滿的。我生平第一次領略到廣東客家人的熱情，非常感動，以致出國多年還不時想起楊父楊母。

吃完飯，楊和我一起走路去他家附近的電算中心學電腦。我推著爸爸的那輛破自行車和他一起走。楊特地走得慢慢的，想多一些時間和我單獨相處，琢磨著聊什麽有趣的話題。我卻一點都不解風情，嫌他磨蹭，耽誤我學習的時間，索性腳一蹬，利索地上了自行車，邊騎邊對他說：“你太慢了，我先走了，電算中心門口見。”楊隻好加快腳步跟上來，最後是跟在我的自行車後麵一路小跑，微微喘氣，感覺差極了，真想對我說“你這是在遛狗啊！”

出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就沒有來往了。楊父楊母不見我來，悵然若失，一天吃晚飯時問楊：“那個女孩子真的就不來了？”

楊支支吾吾，最後搪塞了一句：“她大概出國了。”

楊母一直有把我變成她的兒媳婦的心思，對我很殷勤，喂了我不少好飯菜。她以為我要出國就突然不理她的兒子了，氣不打一處來，吼了一句：“她隻有在有事的時候才找我們兒子的，我早看出來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楊的鼻子一酸，幾乎掉下眼淚。母親不是暗喻自己的兒子沒本事沒吸引力嗎？被女孩子利用了這麽久，白白留她吃了這麽多頓飯, 她卻不多瞧兒子一眼，偷偷出國走了。

楊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了。

自古多情空餘恨，說得就是當年的愣頭青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