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真名士在一起的日子（一）

我上小學一年級時，還是個瘦骨嶙峋沉默內向的小女孩。一天，一個戴眼鏡的叔叔出現在我們家，和爸爸用家鄉話聊了很久又走了。爸爸告訴我：這是我的叔叔，剛剛從閩西老區考到師大曆史係，要在福州讀四年大學，以後會經常來我們家啦。

叔叔，不就是爸爸的弟弟嗎？我回過幾次廈門老家，從來沒見過這位戴眼鏡的叔叔，年幼的我對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一直是有些疑惑的。不過爸爸的這位弟弟卻讓我覺得很親切，他的下巴長長的，和爸爸的下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叔叔果真經常出現在我們家。幾乎每兩個星期的周末，他都要坐汽車從師大到五四路口下車，再走十分鍾到我們家。我們家在福州城的親戚不多，可以用“關係疏離”來形容。叔叔的出現令爸爸媽媽滿臉歡喜，家裏的笑聲也多了。我和妹妹都喜歡圍著他轉，悄悄和他說同學間的小秘密。叔叔常常笑眯眯對我們說：”來，兩個小姑娘，給叔叔表演一個節目。”
 

此話正中下懷。那時的我特別想上台唱歌或者表演。可惜天生才藝平平，又長得不漂亮，老師選小朋友上台唱歌跳舞，從來沒有我的份，我隻能悄悄做我的表演夢。叔叔開口叫我表演，我就大大方方地，在他麵前又唱又跳，舞蹈動作都是平時在班上偷偷學的。叔叔笑眯眯地欣賞著，似乎也很陶醉。他的神情鼓勵了我，於是我常常在家裏對著全身鏡練習唱歌跳舞，自編自演，希望下次能展示不同的表演給叔叔。
 

叔叔不時買一些玩具給我們姐妹，有漂亮的積木，迷宮，點珠遊戲等等。他還陪我們姐妹打撲克，盡管我們一直輸給他，他還是不厭其煩地陪我們玩。叔叔一來，爸爸媽媽就煮好吃的，媽媽幾乎每次都炒拿手的米粉。叔叔飽餐一頓後，就告辭走了，趕著坐車回師大。每回他走，我和妹妹都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門口，我可憐巴巴地對他說：“叔叔，你一定要再來啊！”此後的兩星期，我在家裏幾乎望眼欲穿，嘴裏老是嘟囔著怎麽叔叔還不來，陰鬱著臉，直到叔叔來了，我的臉上才放晴。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叔叔忽然帶了一本他的曆史課本到我家。我趁著他和爸爸閑聊的時候，好奇地翻開了他的曆史書，頓時被裏麵精彩的故事吸引住了，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叔叔走的時候，我死拽著他的書不肯放手。從此，我迷上了曆史。爸爸告訴我，叔叔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知青作家了。叔叔從小就文筆不俗，文理兼修，在廈門一中讀書時，就被學校的老師高看一眼，說他是百年不遇的人才。他是老三屆，在閩西老區下鄉的時候，筆耕不綴，不斷有好文章見諸報紙和雜誌，很年輕就成名啦。後來叔叔又以閩西文科高考狀元的身份，在文革後恢複的第一屆高考中脫穎而出。他的第一誌願是廈大中文係，無奈被人走了後門頂掉了，隻得屈就到師大念了曆史係。不過叔叔很快就擺脫了委屈不得誌的心態，沉浸在史海中。
 

我那時的作文爛得要命，一到寫作課就咬著鉛筆頭發呆，憋了半天才寫出來的文字，老師勉強打了六七十分，很令人泄氣。我對叔叔的文學才能欽佩得五體投地，很怕他小瞧了我，於是悄悄拿著字典翻看小說，抄好詞好句，抄了好幾本，依然無法思如泉湧妙筆生花，心裏有小小的絕望。
 

我讀完小學四年級，叔叔大學畢業，考上了廈大曆史係的研究生，終於如願以償回廈門老家了。我非常舍不得他走，因為他一走，就再也不會有某個親戚到我們家頻繁走動，陪著我打牌玩遊戲了。叔叔很喜歡爸爸，當著爸爸的麵不時親切地叫他“二哥”，並且對媽媽說二哥最善良忠厚，是他最親的親人。我雖然不通人情世故，但知道叔叔是真心對爸爸好，心裏很感動。
 

叔叔走後，我把他送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一件一件地擺在抽屜裏，自己舍不得玩，也不許別人碰。想叔叔的時候，就翻開抽屜撥弄他送的玩具。他一走，我的“明星夢”也中斷了，再也沒有人欣賞我唱歌跳舞，我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相貌和才藝的平庸，不再亂發夢了。唯一自豪的是，看了幾年的小說和曆史書，抄了幾大本的好詞好句後，我在小學六年級時終於開竅了，幾乎每篇文章都得到了老師的欣賞，被當成範文在全班朗讀。寫作，成了我這輩子最大的嗜好之一。我終於可以慢慢向叔叔看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