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他,她隻是空白著一張臉地說笑著,卻是全無內容的。而以她那麽細碎縝密的心思又怎麽會漏掉他偶爾一現的落寞,可是那又怎樣呢?落寞也是屬於你自己的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落寞,與人無幹。
其實他們原也並不相幹,而後來偶爾似乎有了一點兒交集,可認真想來,竟連故事也算不上。
那段時間剛換到新單位,她很沉寂,因為一份感情的流逝和無可挽回,因為那些感情讓她深切地體會到人生的無奈。她每天形色匆匆地忙碌著生活工作,卻心如死水。
也許是這份沉靜讓他注意到了她。茶水間碰上了也隻是禮貌地點點頭並不多話。其實很多時候她覺得語言真的是一種浪費,人們滔滔不絕地說著各種辭不達意的廢話。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別人,說話的人也許自己也並不清楚知道自己想說什麽,要表達什麽意思。這樣想來,也就更加地惜字如金了,尤其對不熟悉的人。他說,她很嚴肅,與其他的中國女同事不一樣,讓人害怕,像老虎。每次見到她都故作驚恐狀,於是她多了個外號:Tiger。可是以他那樣高大的身材,偏要做出一付畏懼躲閃的樣子,著實可笑,她也就繃不住了。幾次下來難免要寒暄應酬幾句,一來二去的,也就有些相熟的意思了。
一天幾個同事一起喝咖啡,有他也有她。不知怎麽聊著聊著竟然聊到了輪回轉世。她說如果有來世,如果一定要有來世,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希望可以做沒有生命沒有感情的東西,生命太苦,感情太累,無思無想無感最好。咖啡館內絮絮的人聲,咖啡的香味繚繞,電台播放著一首熟悉的流行音樂,男人深情的聲音唱著:cause all of me, love all of you, .... 而她就那麽款款道來,在這樣的環境裏,說著這樣灰色的論調,天經地義一般。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他有湛藍的眼,望去極深,一付無辜的樣子。
那是一段陰冷的冬天剛剛開始的日子,鉛色的層雲隻管厚厚的壓著,不分白天黑夜的。風是陰冷刺骨的,預警著漫長的寒冷冬季的到來。夏時製剛剛改過來,天一下子就短了,晚上下班回家天已經是大黑了。這樣的日子最難過,似乎日子就這麽無盡地難捱,如下班回家的路,怎麽開前麵還是黑的。有一晚實在壓抑的不行,她找出一張春意盎然的音樂,在車裏放上,音量開到很大,可仍是難抵車外的陰冷黑暗,反而有了一層滑稽的意思。從此她也不再做這種無謂的抗爭了。
那天也是這樣的一天。早上忙忙碌碌折騰了孩子起床,吃早餐,準備中飯,送他們上學,然後再自己開車上班。一天之計在於晨,可是每天早上的一通忙亂之後,她都有筋疲力盡的感覺。到了辦公樓,恰好看到他迎麵過來,他很熱情地招呼著,她說,早上好, 他問周末過得如何,如常的寒暄,邊說他就邊陪同著她走,她上電梯,他就幫忙按樓層,她到了,他幫忙開門。她以為他正好也是去那邊,可沒想到的是他幫她開了門之後,祝她have a nice day 之後竟然掉頭走了。原來他是專程送她上來的。這樣的細心,這樣的好,難免會讓她心裏一動,她還是容易被打動的,不管怎樣。
周一的早上,他有時會發封email來問候一下大家,下班前會再發個祝福,這樣的細心周到倒是讓這個冷冰冰的工作場所平添了一些人情味。
他到她的位置上找她聊天,她給他講嫦娥奔月。他說每個人對於他來說都是特殊的,他盡量地對每個人都好。這話到了她的耳朵裏,卻是並不那麽中聽。甚至這好落在她眼裏,就濫了,不稀罕了。很好,你對我好,隻是因為你對所有的人都好,每個人都特別,那也就是沒人特別了。似乎歪,卻又有道理。他的藍眼睛裏有些困惑,這裏有些什麽是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他絕對理解不了,理解不了《紅樓夢》裏的那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為什麽會嫌棄好好的送上門來的宮花,隻因為最後送到她手上。別人挑剩的東西她是不稀罕的,她在意的是一個特別,一個獨一無二的好。若每個人都得了這個好,那也就成不得好了。
聖誕節,極其熱鬧的日子,到處都是歡快的喧鬧的,即使是辦公室裏,也是節日的氣氛。她卻是一向怕熱鬧,無論在哪裏,這樣的時候她是恨不能找個地方躲起來的。同事們互相祝福,擁抱。她先還勉力地和大家一起說笑著,可當他那厚實的臂膀擁住她的時候,她的臉紅了,身體也僵硬了。為了掩飾,她說,我們中國女人不習慣這樣。他笑。
也許是想表示些什麽吧,有一天他巴巴地送上來一瓶礦泉水,她不在,放在她的辦公桌上,她猜得到是他。果然不久收到email, 給她講礦泉水的好處,她嫣然。
不覺已是夏天了,那年的夏天極熱,極幹旱,確實人們需要水。她忍不住回email告訴她自己寫的關於幹旱饑渴的文章。講到中國的古詩詞。她其實也是需要傾訴的,隻不過忘了去看傾訴的對象,匆忙之間。他說上網去查她的文章,忽然之間,意興闌珊。他連中文都不懂,能查到什麽呢?又如何給他解釋“錦瑟無端五十弦”,“藍田玉暖日升煙”呢?於是,卡嗒一聲,一切嘎然而止,沒有一絲餘地。
他之後見到她總有些訕訕地不自在,卻也沒有忘了繼續對別的女人好,他身邊的女人一向姿色姣好。
後來她看Saul Bellow 的 “More Die of Heartbreak”,其中有這樣一句:“I am a phoenix who runs after arsonists." 想到他,真的也是一隻逐火的鳳凰,隻不過現如今的縱火犯不是她而已,總是會有人的。可是想想誰又不是逐火的鳳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