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並不姓朱。不過連朱顏都習慣了自己被人誤以為姓朱。朱是朱顏母親的姓。朱顏的父親姓莫。
莫朱顏。聽起來總不如朱顏美,清冽,透著美麗女子才有的香氣。
朱顏喜歡對著別人清脆脆地解釋,朱顏——“隻是朱顏改”的朱顏。朱顏這樣說的時候頗有點喜氣洋洋的神情,全然不顧得這一句詞攜掠而來的悲涼,南唐的小陰風颼颼地在地麵旋著,朱顏看不見。
那時候朱顏是真正的朱顏。“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經裏寥寥幾個字就把一個女子的美寫到極處,字字句句裏更是透著男子對美好女子的愛慕。這樣溫潤柔美的女子仿佛永遠溫潤永遠柔美永遠豆蔻梢頭二月春,就像年輕的孩子總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老去。
而春天,真正是稍縱即逝。
那時的朱顏比詩經裏的女子還要美。她多了一種書香的靜美和韻味,靜靜地,蝴蝶的羽翅般忽閃著黑長睫毛一眨便是一個隻有女孩子才做得出的瑰麗輕柔的夢。這樣的夢裏總少不得一個帝王般的男子向著她俯身,全世界都退後,隻有朱顏驕傲地幸福地旋轉著她的石榴裙,上麵點綴著閃閃發光的星星,仿佛整個天空的星星都鑲嵌在她的裙子上。
這都是記憶中的朱顏了。
記憶一溜煙兒地奔跑著。朱顏在身後追,它終究遠去了,消散了,追無可追了。隻在偶爾翻看相冊時,朱顏會看到自己大學時代的樣子:仿佛立體的她從平麵的相紙上活動起來,那種隻有青春女子才有的鮮美,文靜,微微的青澀,隔著相紙也能滲出清透的香味,像沾著晨露的晶瑩潤澤的玫瑰花蕾。
朱顏到底沒有等來那個帝王般俯首稱臣的男子青春就急匆匆過去了。
其實她也被人愛過的,隻不過不夠深愛罷了。這樣想的時候朱顏會習慣性地歎口氣,伸手攏攏光澤不再的頭發,然後仿佛意識到什麽似的把手端到眼前來看。依舊是象牙白,卻白得不那麽水靈那麽吹彈得破。那些凸出的看上去有一些猙獰的蜿蜒的血管什麽時候從平滑的皮膚下麵鼓起來的呢。
你的手真美,我可以碰一下你的手嗎?朱顏會順著自己的手指想起一個男人的話。她不記得那是誰了,隻記得這句話。她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滿心歡喜卻緊繃著臉拒絕。她的手怎麽可以隨便讓男人碰。
那時候朱顏的手隻被舒鬆碰過。大學時代的朱顏像一把從未被打開過的新鎖,樣子好看是好看,卻總是貞靜得生澀呆板,不夠伶俐活潑更談不上勾魂攝魄千嬌百媚收放自如的風情。
舒鬆對朱顏磨磨蹭蹭若即若離地喜歡了三年,到了大四終於忍不住拉她去學校的小樹林,去她從來不會自己一個人去的地方。當然她想象過那些地方。朱顏剛進大學的時候,她的班級輔導員就隆重介紹了那片小樹林:“走到這裏停一停,旁邊可能有動靜。”中文博大精深啊,一句無情無色素顏純白的描述便把全班學生的青春熱血調動起來。那片小樹林成了人人想去製造點動靜的地方。
舒鬆拉朱顏去過好幾次。頭兩次談的還是理想人生,第三次的時候舒鬆喝了點酒,在宿舍下麵喊了朱顏的名字,對著朱顏說跟著我,就一路沉默地帶她到了小樹林裏。那一次舒鬆吻了她,也摸了她。那種男孩子的莽莽撞撞雜亂無章。舒鬆甚至都沒有認真說過喜歡她。那是朱顏的初吻。當時毫無感覺多年之後回憶起來憑空地覺得甘甜。
想到初吻,朱顏不自覺地咬咬嘴唇。豔香的唇彩下麵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她的失去水分。那時候卻是飽滿欲滴的。與那樣的嘴唇接吻應當就好象在吮吸玫瑰花瓣芬芳的水分,已經解盡情事之後的朱顏常常這樣想。
她後悔大學前三年一直在低頭學習。那時候她總覺得人生無限長。女孩子讀書讀好了還怕人生會不好嗎?現在看,讀書好真的不等於人生好。
她要是早點跟舒鬆開始就好了。早一點開始讓舒鬆無限留戀她離不開她,他們或許就會真的結婚了。她這樣想過。二十年了,再回頭看當初——當初怎麽那麽傻啊。當初她怎麽會那麽純情。舒鬆想要,她拚死護住。不結婚就不能被男孩子占了便宜。朱顏一直記得母親的話。
要是當初給了他呢?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朱顏想著,幾乎要歎息起來。
給了又怎麽樣,或許還是會被甩。男人都一樣。沒一個好東西。聽說舒鬆早已經離婚又再婚了。即使現在的舒鬆戴上一頭假長發就可以偽裝成懷胎七個月的女人,有錢就任性就有如花的女孩子排著隊地等。所以舒鬆這樣的有錢男人注定是改不了不安定的本性的,他有著發生異變的無數可能。想到這裏,朱顏挺了挺腰板便把那個期期艾艾的小朱顏趕走了。
近來她的腰越來越酸。懷豆豆的時候沒有感覺這麽酸過。她怎麽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再懷孕。那是僅有的一次,是她跟郝俊三個月冷戰裏僅有的一次,她拒絕得沒有那麽徹底就被郝俊給抓住她動搖的蛛絲馬跡了。三級片,都是三級片的錯。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開始看三級片。大概是之前陪著郝俊看那些片子給鬧的。
朱顏第一次發現郝俊看三級片心裏不知道什麽感覺。性的美全被這種片子破壞了可是男人卻那麽愛看。粗俗!朱顏恨恨地對郝俊說。男人都粗俗。郝俊一把拉過朱顏坐到他的腿上,就那樣一起不安分地看完了片子。當然後來緊接著的就是讓朱顏陪他上演真實的三級片。
朱顏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夫妻都是這樣吧。那些時候朱顏會這樣想。另一些時候,朱顏心裏就會浮上別的答案:或許隻是因為她不夠愛郝俊。就像郝俊不夠愛她。她知道。但是始終不願意戳破。
人生就是靠一個紙糊的戲台活著,戳破了,自己都不願看見背後的真相,還會有誰陪你演。
她還能半路退場嗎?朱顏看著豆豆的時候心裏就搖曳著滄海桑田的變化生出的無盡煙雨迷蒙。豆豆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呢。她必須要演下去並且盡量演好,哪怕僅僅是為了豆豆。堅持,再堅持一下,就會劇終了。
可是人生這場戲,即使回頭看是一場潦草匆忙的戲,但凡認真一點的人,都會因盡力和投入而感覺到一份沉甸甸的辛苦。
朱顏認識郝俊的時候已經三十出頭了。那時候她已經經曆過舒鬆的薄情寡義。朱顏是這樣認定的。都在那片小樹林裏被他奪去了初吻,都在那裏被他摸過,難道不算是定情?雖然朱顏沒有給舒鬆誓言她心裏已經將自己許配給舒鬆了。別的人也都這麽以為。朱顏的同宿舍同學都知道他們的事,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的事,不過談過戀愛的都知道,不就那些事。
那些事其實始終沒有在朱顏跟舒鬆之間發生過,但是他們兩個就是被莫名其妙地綁到了一起。畢業的時候朱顏和舒鬆去了兩座不同的城市。距離不是問題。那時朱顏樂觀地想。
朱顏撇一下已經露出鬆弛痕跡的嘴角。她年輕的時候真是對男人一無所知。要是一個人能用四十歲曆盡滄桑世事洞明的心態去過二十歲的青蔥日子,人生一定會非常飽滿,無一刻虛度。就不會像她現在回想起青春的日子隻有一片蒼白。
朱顏一直等舒鬆。動情地等,矜持地等,驕傲地等——她對舒鬆是有著特殊期望的。不過誰知道呢,舒鬆不來總還會有別人來。青春就是用來揮霍拋擲的並且總會有驚喜等著她。年輕時的朱顏一直這麽以為。
舒鬆一直不痛不癢的。有時候朱顏很想跟他提提他們的初吻,她那天的拒絕。舒鬆卻好像越來越正人君子了,好像他不是會把女孩帶進小樹林的男孩,更不會做什麽情難自禁的事。
舒鬆傳來的消息一點點地少。不過那時候朱顏不覺得。直到有一次很久沒有聯係了。朱顏打過電話去,那時候打長途都是一件奢侈的事。舒鬆的聲音是愉快的,興奮的,誇張的,朱顏很受用了一陣。她很少給舒鬆主動打電話。舒鬆看來真的很在乎她,看他開心的。然後朱顏就聽到一個女人嬌嬌嗲嗲的聲音:快點兒,還不趕快過來……那時候朱顏不太懂男女情事,不過也能猜出七八分舒鬆那裏正發生著什麽事。
後來,自然就沒有後來了。
其實朱顏後來一直等著舒鬆的解釋,她總覺得舒鬆該對她解釋一下。他有這種義務。他是愛她的。他親過她,想要過她,他雖然一直沒有承諾什麽,都那樣了,還需要承諾嗎?那是事實誓言,勝過言語。
男人……朱顏把有些酸麻的右手放進自己的左手輕輕搓揉。她現在已經知道舒鬆沒有錯,舒鬆對她確實算什麽都沒有做過更沒有說過。他們分開的時候她還是完完整整的。這就說明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
男人和女人對於關係的定義是不一樣的。在男人那裏,沒有經過床這一道工序,關係就還是生的,就可以揮揮手無牽無掛地向前走,連愧疚都沒有。
愛情,愛情對男人而言隻是一件可有可無的華麗燕尾服,得之不喜,棄之不惜——朱顏想這樣告訴當年的自己,那個一直蹉跎著大好光陰的十幾年前的自己。要是當年有人這樣告訴她就好了。當年——
朱顏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當年隻有自己的父母督促過她的婚事。他們在她小的時候告誡她不要急著談戀愛,等她青春漸去又開始埋怨她為什麽還不談戀愛。這就是父母。沒有見識的父母。朱顏咬了咬牙齒。她還記得母親的話:那麽多女孩子都能找到男朋友,你怎麽就連個像樣的男朋友都找不到!
太刺耳了——那時候正是朱顏失戀最難過的日子。別人失戀33天就走出來了,她用了33個月。那時候朱顏已經不緊不慢地晃到了二十八歲。同事用看老姑娘的眼神來看她了。直到有一天看得朱顏一個激靈從等待舒鬆懺悔的夢中醒過來。她這是要嫁不出去了嗎?連自己的母親也這樣看自己。
朱顏開始走馬燈似的相親。朱顏跟那個編輯的關係是朱顏自己積極配合的。那個編輯。朱顏厭惡地不願想起他的名字。可是那時候朱顏是打算跟他結婚的。年紀相仿,條件相當,而且那個編輯一嘴的甜言蜜語,一會兒說朱顏是他的等待已久的夢,一會兒說他是一片荒原被朱顏的春風吹醒……若是現在聽到這種酸倒牙齒的話朱顏會甩一個大白眼給他,但那時她還不行定力還不夠,被編輯的話輕易就暈得頭重腳輕栽了好幾個跟頭。
其實朱顏對那個編輯沒有多少化學反應。他總是會讓朱顏想起舒鬆,想起那片小樹林,想起舒鬆跌跌撞撞在她身上摸索的手,那種青春男孩才有的莽撞唐突,那種純粹的愛情才會生發的甜蜜而焦灼的渴望。那個編輯的手不一樣。第一次被他撫摸的時候朱顏內心深處本能地充滿抗拒,她直覺地認為編輯的手太沉穩從容,有張有馳有理有據地侵略她。而朱顏僵硬得像塊木板。
朱顏想過拒絕。不結婚就不能失身。她還記得母親的這句話。就是因為這句話她拒絕了舒鬆也失去了舒鬆。她不能再失去眼前的人了。
那時候她對男人的了解還是來自於書本,但是總是比在大學裏豐富立體多了。她已經知道男人的性欲是男人身體裏的怪獸,女人隻有滿足它才能控製它。那個編輯,不是特別滿意,不過好像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她總是要結婚的。就是他吧。
朱顏把護住自己的手鬆開的時候,是想象著他們新婚的那一幕的。她穿著白色婚紗,不是處女勝似處女……
朱顏終究沒有穿上夢想裏的婚紗。那個編輯就是人渣。朱顏後來才知道一個編輯要想親近女色是多麽容易。他們有一張迷人的嘴巴,一張口就是一個風花雪月的人間童話。就這一點,足夠誘騙無數無知又虛榮的女文青的身心了。
她總是喝過一些蜜的。有了這些蜜墊底她不會再掉進言語的坑裏。朱顏後來安慰自己。經過那個編輯,她不再相信男人的嘴巴。可是她到底失身了。雖然不像當年在小樹林裏那麽慌亂,雖然失去後她也有些懊悔,可是事實如此又能怎麽辦呢?朱顏快三十歲了。她已經沒有輕顰細歎的時間。時間催促著她把失身這件事放下。都什麽年代了。何況她都這麽大年紀了。再跟別人說她是處女別人也不信。再說男人到這個年紀又有幾個是處男。
朱顏越來越通透。越來越通透的朱顏私下相親了從紐約回來探親的郝俊。初次見麵一般般,郝俊回了美國,寫來一封淡淡的郵件,現在看更像是魚鉤上的餌,不緊不慢地甩出來,等著朱顏迫不及待地咬住。郝俊後來也承認了這個小心思。不過那時候朱顏把它當作了救命稻草。朱顏抓住了這根稻草,並且成功利用她的文學素養讓這根稻草變成了一根堅實的萬裏長鏈,朱顏順著鏈子就來到了美利堅跟郝俊團聚。其實是朱顏倒追的郝俊。朱顏心裏很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
他們隻是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郝俊父母均已去世,兩個妹妹已經結婚。郝俊結婚就是他自己的事。他一點頭全家都通過。結了婚朱顏才知道郝俊其實就是一個現在所說的屌絲。三十幾歲了,對生活沒有什麽打算,得過且過,工作那麽多年也沒有攢下多少錢不說,郝俊本人一直也沒有拿到美國的綠卡身份,持有的隻是工作簽證。
他們不得不在紐約靠近窮人區的地段租房子,過著朱顏在國內時無法想象的窘迫的帝國主義國家的簡陋生活。郝俊每天上班早去晚來。蜜月也算有幾天。郝俊發現朱顏不是處女之後嘴上雖然沒有說什麽神情卻什麽都說了。朱顏原諒了他的態度。雖然朱顏也能分辨出郝俊也不是第一次。他們都對自己以前的事守口如瓶。好像那是一堆腐爛的事物,不去揭開,就不會被刺鼻的氣味熏到。
她和郝俊就是搭夥過日子。即使朱顏自己心裏一直抱著這種態度,可是真的弄清郝俊也是這種態度時,她心裏還是顛倒著各種味道的化學瓶子。早知婚姻如此,她那時候就不該拒絕舒鬆。用身子將一段關係鎖死在她們那個年代還是行得通的。即使最後還是分手,至少也算轟轟烈烈愛過一次。現在想想也就隻有跟舒鬆在一起時有那種心慌甜蜜的感覺。或者是因為那時年輕,味覺超敏銳,很容易感到甜?朱顏覺得自己的各種感覺的確是越來越遲鈍了。她跟別人介紹自己時再也不會像當年那樣喜氣洋洋清脆脆的聲音說“隻是朱顏改”的朱顏,以前她甚至恨不能將李煜的那整首詞都背出來。
她現在終於知道,二十歲的朱顏怎麽能夠理解四十歲的朱顏改之後的那種悵然蕭索的愁緒呢?就像人永遠隻能看到身後的從前卻永遠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明天。就像她當初剛來美國還規劃過美好的前程,繼續讀書爭取在美國找到她的一席之位。
隨著豆豆的意外到來,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朱顏不得不放下一切念頭專心照顧懷裏的小家夥。朱顏抱著剛出生的皮膚皺皺巴巴的豆豆手臂都會顫抖,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小生命。正是這個小生命加速了她的心理到生理的進化。朱顏從吃飯看見一根頭發都惡心到一邊嚼著飯菜一邊熟練自如地清洗豆豆的小馬桶。那個睫毛一眨一個夢的朱顏永遠地消逝了,她看著豆豆一天天長大,偶爾回首時會看到一個漸漸遠去的背影。她甚至來不及傷感,來不及跟那個十指纖纖的朱顏說一句道別的話,豆豆又在大便了。
生活就是這麽現實。她連這句感歎都發不出來。對著豆豆,朱顏覺得她怎麽改變都值得。不過,也隻有對著豆豆的時候。
對著郝俊的時候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朱顏一直痛恨自己當年隻顧匆匆忙忙找個人結婚,以為出了國的男人都是見過世麵的人。紐約啊,這裏是全世界最矚目的繁華之都,男人們即使是來自中國鄉村的男人們經過了這樣的文化洗禮總該有幾分紳士的氣派和作風。但是郝俊在朱顏的想象之外。其實也不怪郝俊。是朱顏自己對男人的了解太少了。從舒鬆到那個編輯到郝俊,其實她經曆的男人還是太少,注定了她一生的失敗集中體現在郝俊這裏。
朱顏怎麽看郝俊都覺得不順眼。早上不到最後一分鍾不起床,早飯常常沒有時間吃就跑出去了。出去上班一整天也不給她往家裏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哪怕是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呢。朱顏聽過別的太太說起她們的丈夫如何體貼,早請示晚匯報中間還要甜言蜜語一下,數十年如一日。朱顏聽著想象了一會兒,即使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還是羨慕得不行。看看那個說話的女人,已然年老色衰,身材走樣,卻是一臉胖乎乎的福相。人家怎麽就那麽好命呢。郝俊要是稍微懂得幾分情趣她也不會這麽怨婦般地抱怨。
又醜又笨又窮。這六個字高度概括了郝俊現在在朱顏心裏的形象。結婚七八年了,他們還是在租公寓住,當然不會是什麽豪華公寓。郝俊的綠卡身份因為種種原因還是沒有解決,連帶著朱顏始終是天涯淪落人的怨恨和苦楚。即使不提綠卡這件讓人惱火的事,單單是錢,就可以讓朱顏的心裏慪出雞蛋大的腫瘤。處處省錢處處還是捉襟見肘,甚至連送豆豆去幼稚園的費用都算一大筆開銷。一想到這些朱顏就恨,把牙咬得像嚼了滿嘴碎冰。她當初怎麽就睜著一雙大眼像睜著一雙狗眼。每當這樣懊悔,朱顏就在心裏呸呸呸狠狠地啐自己。
過慣了悠閑生活貧窮就讓人忍無可忍。朱顏後悔當初輕易辭去了國內的優越工作,哪怕向領導示示好就可以幫她做做手腳辦個停薪留職什麽的,那也是一條退路。即使離婚一個人帶著豆豆也可以在國內好好過下去。她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裏退。她的精神體力年紀都讓她退無可退,即使眼前的生活她已經覺得到了自己忍受的極限。
郝俊每天一出門就是快十二個小時,當然他也沒有偷懶,更不可能有什麽私會情人的風流韻事。路途的距離和列車時刻表在那裏固定著呢。可是郝俊不知道她每天生活得有多辛苦多枯燥。陪豆豆玩耍,做飯,洗衣,收拾家,每天每天都是這樣。即使做的事情不多朱顏每天也都感覺精疲力竭。有時候朱顏看著窗外的天空總會覺得好像太陽一直在那裏沒有移動似的,可是一錯眼珠一天就過去了,一個月就過去了,一年就過去了。
朱顏的一雙失卻鮮活韻味的大眼睛怎麽眨都眨不出一個像樣的夢了。她什麽都能看到,就是看不到希望。
朱顏開始摔摔打打地鬧離婚。或許心底裏並不是真的想離婚,可是就是有那麽一點想摔碎什麽的破壞感。也許碎點什麽她心裏就通氣了,就不會這麽感覺憋悶,她總覺得自己快悶出病了。她不能去讀書,也不能去工作,也沒有多少交際的時間。圈在空氣稀薄的家裏,隻有困窘和逼仄的感覺。她的生活一團糟,她甚至連個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
她不能跟自己的父母說她過得不好,很不好。當初是她自己主張跑出來的,她的父母極力反對她嫁到國外。“國外現在不比國內好多少。多少人都往回跑呢…… ”朱顏聽不進去這些話。她需要結婚。而國內她的選擇範圍小而又小了。你們希望我一輩子不結婚?!朱顏輕蔑的一聲質問就讓父母啞了音。現在父母當初的擔心一一應驗。她是自作自受。怎麽可能再跑去父母那裏要同情。朱顏怎麽可以對著父母哭訴她心裏的種種委屈。她不想讓父母擔心,更不想聽父母再說些什麽風涼話,即使是無心的,即使是恨鐵不成鋼的。
跟大學裏的好朋友也不能說。大家都知道朱顏嫁到了紐約都以為她釣到了金龜婿。她們都在國內過得好好的,一個個夫賢子貴家裏大把大把的錢,整天在微信裏曬幸福,哪怕是一瓶貴點的礦泉水,一盤稍微水靈點的草莓,甚至一盤吃到隻剩醜陋骨架的魚也會被她們拍照傳到微信上。要不要這麽無聊啊。朱顏有時候很想浮出水麵說這麽一句話。她覺得自己現在夠無聊的了,整天跟孩子打交道。可是她們怎麽比她還無聊。朱顏隻好把自己的消息淡化再淡化直到快消失在那些老朋友的眼裏。沒有她們的比襯和撩動,她心裏還稍微舒坦點兒。
朱顏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她在長凳上坐得有點久了,身子開始發僵。朱顏挪動身體的動作透著中年女人的隨意和不在乎。她的肚子已經快顯形了,也可能隻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肚裏多了一塊肉。三個半月的胎兒該已經完全成型有模有樣了吧。
朱顏忍不住閉上眼睛,她想起當年在超聲波掃描圖上看到豆豆在她肚裏時的樣子,蜷縮地,依賴地,信任地躲在她的肚子裏,讓人看著就心生柔軟。而現在,肚裏的這個孩子已經三個月多了。它已經可以在她體內掀起一陣陣溫熱的波浪。朱顏希望它是一個女孩。
一陣風吹過來。一片玉蘭花瓣輕輕飄落在朱顏的手背上。朱顏循著落花的軌跡向頭頂上方的玉蘭樹張望,才四月初呢,感覺花才剛剛開放,正絢爛時候,就落了。這裏的春天總是短得讓人來不及憂傷。朱顏的眼光慢慢掠到對麵她租住的公寓,從下麵向上看,這高高的公寓像一棵粗敦敦的樹樁。“落花猶似墜樓人”——就是這種感覺吧,幾天前剛有一個女人從這座公寓的第十五層落花一樣飄下來。據說是抑鬱症,身後留下兩個幼小的男孩,一個五歲,一個剛滿兩歲。公寓的門口還擺放著悼念的蠟燭和鮮花。
朱顏也去買了一支香燭默默地放在一眾悼念的物品裏。這是她頭一次為一個陌生人做這種事。她在電梯裏遇見過幾次那個女人,相互點頭微笑過。朱顏不知道她們相互點頭微笑的時候是否交換過彼此心底的一些秘密的念頭。朱顏也曾經想過從自己公寓的陽台上跳下去。這個念頭曾經不止一次地來拜訪過她,又被她竭力驅趕。
直到那個女人先跳下去了,朱顏好像忽然看清了自己身後的處境:那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突兀而刺目地呈現在朱顏的腦海裏。他們還那麽小,他們或許還不十分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麽,他們還不知道什麽叫悲痛欲絕。那個女人若能看到自己此時身後留下的孩子是否還會舍得死。他們無辜無措的眼睛讓朱顏徹底打消了心底偶爾還會沉渣泛起的一死了之的念頭。她的豆豆,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這都是她無論如何都要死纏爛打活下去的理由。她死不起。
正胡思亂想著,朱顏的手機響起來,卡朋特磁性的聲音婉轉而惆悵地觸摸著墜落的花香,“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 ”
是郝俊提醒朱顏別忘記跟醫生的預約,他說他很想回來陪她一起去——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來回路上太花時間了。不過郝俊能這麽說已足以讓朱顏心裏生著暖意。
掛斷電話,朱顏盯著手機屏幕上郝俊的頭像看了半天,像看陌生人,慢慢地就覺出一種休戚與共的滋味。這個世上,除去豆豆和腹中的孩子,再沒有人會像郝俊這麽需要她遷就她了。即使他是那麽一無是處又醜又窮又笨的男人。朱顏想起前幾天晚上冷著臉告訴郝俊自己懷孕的消息時,郝俊的臉上綻開孩子似的笑容,興奮,透明,親切,沒有任何的間隔,一把將朱顏抱起來轉了三個圈,在朱顏的眼前轉出很多星星,像當年她夢想裏的那些裙子上的星星。
朱顏沒有告訴郝俊,其實這幾個月的時間她一直在猶豫是否把孩子拿掉。人世並不美妙何苦來走一遭,何況她的情緒如此低落。最終她決定留下孩子還是因為那個女人的死,那兩個相依為命的兄弟讓朱顏深切感覺到豆豆的孤單,悲喜有人陪伴也是不幸之中的幸了吧。何況豆豆一直想有一個妹妹或者弟弟。
愛情上她已經輸過,時至今日她不可以再輸掉婚姻。或許這個孩子的到來就是一個契機,讓她鼓起勇氣重新開始。朱顏心裏很清楚,如今不會再有哪個男人比郝俊更在乎她了。愛不愛有多重要呢,他們是夫妻,無論她怎麽折騰怎麽折磨郝俊,郝俊都笑嘻嘻地接受。甚至她大發脾氣摔碎碗碟奪門而出,郝俊也是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殘局等她回來,沒有任何責備。
就這樣吧。郝俊沒有多大本事,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他的夢想,卻也沒有多大壞處。他隻是一個不太有錢的男人,她的男人,沒有大誌氣,跟她一起過清寒的日子,一起支撐一個家,一起將他們的孩子養大,或許最終還會跟她一起老,一起走到生命的日薄西山,像所有最終彼此妥協彼此將就一輩子的夫妻一樣。而麵包,麵包終究會有的,隻要堅持下去。朱顏安慰自己。
又一陣風吹來,更多的玉蘭花瓣落下來。潔白碩大的花瓣在風裏飄飄轉轉地落,朱顏記起很多年前在大學校園裏的海棠樹下,她在落花紛飛裏的一張照片,漫天的落花,二十歲出頭的自己笑得像一隻春鶯。如今她早已是滿地落花了,卻要重新飛上人世的枝頭,扮作一個永不消逝的春天,給豆豆和肚子裏的孩子無盡的芳菲。
這就是為人一世吧……
看看手表,十點四十五分了。朱顏從座椅上慢慢站起來。她約的產科醫生的診所就在附近,她不需要趕時間。
“Julianne ,等等,Julianne!”朱顏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不由自主順著聲音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白人小女孩,三四歲的樣子,咯咯咯笑著朝著她的方向跑來,她的母親在身後追。
朱顏不由微笑。這裏怎麽可能會有人叫她的名字呢。別人都習慣叫她郝太太。Julianne是她的英文名字,很少有人知道。更不要說朱顏了。莫朱顏像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名字。
朱顏繼續向前走。確切地說是四十歲的郝太太走在紐約早春的街道上。
她的嘴角還掛著猶未消隱的笑意,心底裏有一架小蒸汽機為她升騰著漸漸晴朗的希望。她不需要再做夢也可以腳踩一抹春風,穿過公園裏的小徑,她匯入川流的人群像一尾魚自然而熟稔地歸入海中。而她身後,雕欄玉砌,小樓,故國,還有朱顏……這些遙遠的事物像潮水一樣迤邐著向她生命的深處退去,一片越來越小的濕地,一線越來越依稀的影子,到最後連這樣的影子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