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漠三部曲”中刻畫了兩種女性:一種代表涼州女人的美,比如瑩兒、蘭蘭、月兒等等;一種代表被生活剪碎了女兒心的女人,比如瑩兒媽、靈官媽等等。
涼州的姑娘,最初都很美,就像我筆下的瑩兒、蘭蘭等人。但是,她們的女兒心很快就會死去,後來都會變成瑩兒媽、靈官媽那樣的母親和妻子。苦難生活消磨著她們的浪漫,最後,她們從充滿幻想的鳳凰,變成家裏的老母雞,想飛,也飛不起來,隻好紮紮實實地勞動,每天忙於家務,和各種瑣碎的農活。比如蘭蘭。蘭蘭是一個典型的涼州女人。她的經曆,就是典型的涼州女人的生活。你從她的身上,就可以看出,涼州的姑娘們,為何會丟掉她們的浪漫。
在涼州,一個女人要想保持浪漫的心,就會活得很艱難。因為,她們的生活環境一點都不浪漫,也不允許她們浪漫。假如其中突然出現一個浪漫的女人,她就會被所有人當成妖精。所以,我一寫到涼州的女人們,就充滿了悲憫。
我作品中的女性,比如蘭蘭、瑩兒、靈官媽、瑩兒媽等人,看起來是不同的個體,其實代表了涼州女人的轉變過程:從少女時代、少婦時代的浪漫,到中老年的不浪漫,甚至是一種赤裸裸的、老母雞般實在的東西。但這怪不了她們。因為,她們沒法不實在。她們要養家,要糊口,為了孩子,為了丈夫,她們隻好掐碎自己的浪漫。這種人多不多?很多。大部分涼州女人都是這樣。
每一個涼州女人,都是很好的母親,很好的妻子,但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很好的情人——當然,這個時代的一些涼州女人可能不太一樣,但這樣的女人仍然非常稀少,不可能形成主流。
對涼州女人來說,家和兒子就是她們的宗教,她們的信仰。她們不在乎自己怎麽樣,卻一定要讓兒子有很好的未來。哪怕為此犧牲自己,她們也心甘情願。一些母親對兒女的愛,已經上升到信仰的層麵。所以,涼州女人是偉大的母親。
現實的嚴酷和心靈的向往,會在涼州女人的心裏構成一種巨大的衝突。這種衝突折磨著她們,但同時又升華著她們的心靈,讓她們變得偉大。因為,她們不得不思考自己活著的理由。如果找到了這個理由,她們就能忍受命運的一切;如果找不到這個理由,或者再也無法實現這個理由,她們就可能會選擇不活。大部分東部女性都不是這樣。因為,她們的首要問題,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活得更好。正是這個區別,造成了東西部女性的許多差異。
支持西部女性活下去的理由有時很小,比如兒子、丈夫、家庭等等;有時也會很大,比如愛情、信仰等等。“大漠三部曲”中的瑩兒,就把愛情當成活著的理由,在《白虎關》中,她活著的理由遭到了玷汙,而且,現實不再允許她守住這個理由,所以她寧可不活。蘭蘭也是這樣,她活著就是為了信仰,如果不能守住信仰,她就寧願不活。月兒同樣是這樣,她的理由是愛情,為了守住愛情,她寧願選擇自殺。她們的生活固然是充滿苦難的,但她們對某個盼頭的堅持,卻讓她們超越了動物的層麵,升華為真正的人類。
不過,為兒子和家庭活著的西部女人,同樣可以放棄女人的很多追求,包括愛情。因此,她們不是很好的情人。就算她們找情人,也往往是出於某種需要,並不單純為了愛情,也不單純為了及時行樂。從本質上說,她們隻有兩種角色:一是妻子,二是母親。其他角色的存在,有時隻是為了滿足這兩種角色的需要。所以,涼州女人值得尊重,但不一定可愛。
涼州一些非常窩囊的男人,總能將自己浪漫、迷人的妻子,變成一點都不浪漫、不迷人的婆姨。可涼州女人不管怎麽苦,都很少選擇離婚。一旦離婚,她們就會覺得,自己的臉上,被劃上了一條永遠洗不清的黑道,這輩子再也抬不起頭來。因此,為了保持家庭的穩定、孩子的幸福,很多涼州女人不得不放棄浪漫,不得不麵對嚴酷的生活,艱難地活下去。後來,她們心裏或許還留著一點浪漫,可這點浪漫,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所以,我就在“大漠三部曲”裏塑造了一些女人,以及那些剪碎她們女兒心的事情。
你會發現,我筆下的一些美麗女人——比如瑩兒、蘭蘭、月兒等等——都有信仰,但仍然活得很累。她們不是沒有飛翔的心,隻是忘不了自己的“本分”。就算她們偶爾扇幾下翅膀,也還是忘不了,自己最主要的任務是“生蛋”,然後把小雞撫養大。所以,涼州少有浪漫的女人。涼州那些浪漫的女人,大多活在我的作品中,現實裏很少能見到。
例如,我認識一個家庭背景很好的涼州女人,她的父親是某中專的校長,但她嫁給了臨時工。後來,她愛上一個優秀的男人,發生了婚外情。但是有一天,那男人逼她離婚,於是,她就毅然把那段愛情給斬斷了。就是說,即使她的老公不優秀,在別人眼裏跟她不般配,她也會把家庭和母親看成自己至高無上的責任。為了這個責任,她可以拋棄其他的一切,包括愛情。
西方的已婚女性如果愛上丈夫之外的男人,或許會主動選擇離婚,就算同樣在中國,別處的一些女人如果發現丈夫沒本事養家,也有可能拋棄他,或者去傍大款,但涼州女人卻不會這樣。對涼州女人來說,母親和妻子是她們的天命。當然,涼州也有傍大款的女人,但不多。而且,一些涼州女人在傍大款時,仍然不會忘記自己的“主業”。她們會借著傍大款這種方式,更好地扮演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從而實現利益的最大化。所以,涼州女人非常實惠。
我和老婆上街時,曾經對她說過,涼州什麽都好,就是沒有好女人。很多好女孩考上大學後,就再也不回來了。就算一些好女孩留了下來,很快也會變得不好、不可愛了。不但涼州是這樣,似乎整個甘肅都是這樣。
所以,同濟大學的一位碩士采訪我時,我對她說:“沒有好女人,我就創造好女人,不然怎麽活呢?”我是真的沒有好女人就活不下去嗎?當然不是。對我來說,“好女人”代表一種向往。真正無法繼續的,其實是沒有向往的生活。
——選自《光明大手印:智慧人生》雪漠著 中央編譯出版社
雪漠文化網,智慧更清涼!www.xuemo.cn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