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小說）
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
像我之前遇到過的那些男人一樣：知天命的年紀，家庭完整卻感覺不到幸福，事業小成卻再無輝煌的可能，身體逐漸走向衰老而精神，依舊如往日一樣遲緩地發育，獨自鬱鬱蔥蔥著無限風光，隱藏在無人觸及的領地。
為什麽我這麽孤獨？為什麽沒有人愛我？他又在對著我追問。
他總是這樣追問我，一個人靜處的時候，混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時候……
其實我注意他好久了。
他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麽寂寞。衣香鬢影，笑語宴宴的時候，他也會藍鯨遊在深海一樣自如應對，妙語連珠的挑撚，繁花似錦的撥弄，軟玉溫香的不醒。
隻是這一切，好像總與他的心隔著一層紗。
他總是在張望我。從各個方向，各個時候。他在尋找我的目光，在心中低喚我的名字。他的眼神，淡然的表象下充滿著山霧般的迷茫和丘壑縱橫的渴望。
我能了解他的渴望，迷茫得近似於饑餓的渴望。那種饑餓感來自身體發膚的最裏層，每一個延伸的細小血脈都是叢生的欲求。
他需要的不是普通欲望的滿足。就像他曾在女人身體上獲得的那種瞬間的滿足。那種滿足消失後是更大更膨脹的饑餓的恐慌，讓他有一種墜落感，向更深更黑的地方墜落的感覺。
這種感覺從他第一次身體出軌那天向他襲來，再也沒有離開過。
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我也想做個幹幹淨淨的人，過平凡踏實的日子。可是，為什麽沒有人愛我？他抬起頭看向我。
隻在這樣的時候，他像不知所措的幼小的孩子，潔白無辜，仿佛五十年的生命都是虛妄，他始終在他誕生人世的那一刻：一無所有，一塵不染。
隻在片刻之後，五十年的人世光陰馬蹄滾滾踏來，塵煙四起，他的麵孔一層層黯淡，目光裏的燭火一寸寸湮滅。
五十年了。該有很多繁華的瞬間。他能清晰回憶起來的就是屈指可數的幾個鏡頭而已。
金榜題名時父母臉上的榮耀。洞房花燭時妻子低頭的嬌羞。女兒降臨人世時他的由衷歡喜，以及他初踏上異國他鄉的激揚鬥誌……
然後，然後就是摩肩擦踵大同小異的日子。
成為母親後的妻子，強勢得讓他一步步後退。妻子不能同他的父母和睦相處，打破了他一家人團團圓圓皆大歡喜的美夢。他把年邁的父母送回中國時在機場哭泣不止。父母以為他舍不得分離。其實他的自我挫敗感遠遠大過了不舍：原來他並不能左右全局，原來他連自己的家都作不了數。
他瞧不起自己，卻又無能為力。那天他第一次感到了身體上縛了一圈透明的繩子。
那之後有一陣子他天天去酒吧泡到半夜，試圖從酒精的麻醉中得到心理的平衡。
饒是如此，他也曾以妻子為驕傲過的。妻子美麗能幹，為他生下兩個美麗可愛的女兒，卻依舊飛來飛去地忙碌著自己的事業。他確定別人是羨慕他的。別人。當初有很多別人追求過妻子。而他得到了這個美麗的繡球。他一度揚眉吐氣得像左手江山右手美人的君王。
慢慢地，他發覺其實他什麽都不是。
他希望妻子能停下來。
不要再離開家了。事業不重要。女兒大了需要你的照顧。還有我，我也需要你……他幾乎是哀求的。
他們的經濟足夠寬裕了。錢不再那麽重要了。他真的需要妻子。夜晚對他來說越來越漫長。他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失眠。他希望身邊有一具可以撫摸的溫熱的身體陪他度過黑漆漆的夜。沒有陪伴的夜太讓人絕望了。他是結了婚的人，怎麽卻像一個鰥居的男子。
他沒有能力讓妻子停下來。妻子還是花枝招展地滿世界飛著。四十歲的女人，還是花枝招展的吧。他不敢想象妻子的那些飛在外麵的夜晚。
是一個人嗎？也是像他這樣一個人捱著漫漫長夜嗎？妻子會想他嗎？她是那麽需求旺盛的一個女人。他沒有問過妻子是怎麽化解掉那些需求的，那些雜草一樣會忽然從毛細血孔向外噴湧生長的需求。他隻是這樣想著，血液就像煮沸的水，熱氣騰騰地霸占了他的思想。
他開始沉湎於色。不可救藥地沉湎。
網上的女人。現實中的女人。美麗的女人。年輕的女人。妖冶的女人。淫蕩的女人。
原來世界上有那麽多女人。新鮮的，勃發著無限生機的女人。
他卻一天天癟縮下去。
像巨大的水庫，他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沒有水了。隻有亂石在腥臭的淤泥裏赤裸嶙峋地站立著，像來不及遮掩的老人枯槁的身體，死亡的味道從褶皺的皮膚下透出來，一陣緊似一陣的讓人暈眩。
他失去了曾經沉湎的那種興味。甚至不能自已地為自己的曾經所做惡心。
是因為五十歲的緣故嗎？他對妻子的身體不再有任何感覺。目光掃過去像掃過一塊褪了色的桌布，平靜到冷漠。
五十歲的妻子終於飛不動了。終於可以夜夜都守在他的身邊。他卻悲哀地發現，他習慣了一個人睡一整張雙人床。他習慣了睜大眼睛看著寧靜的黑夜行走的身影。而妻子的呼嚕聲剝奪了他的這份長久的愉悅。
原來妻子也是打呼嚕的。原來妻子也是這麽平凡的一個婦人，也會衰老。其實妻子保養得不錯，臉上幾乎沒有多少皺紋。可是他知道妻子老了。像他一樣無可挽回地老了。
沒有嫌惡。他是覺得悲哀。沒來由的悲哀。他發現妻子的回歸讓他向深淵的更深處又墜落了幾分。
他從臥室搬到了書房。
妻子沒有反對也沒有讚成，更沒有追問為什麽。他們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他們常常麵對著，但目光從不相遇。不小心相遇了，卻像做錯了事情急急地移開目光，仿佛窺到了別人的隱私，或者看到不該看到的陌生異性的裸體。
女兒們也一個個長大了。她們竟然都長大了。他還記得她們剛誕生的樣子。粉紅的皺皺的皮膚，細小的揮舞著的四肢，濕乎乎黏在一起的頭發，小嘴巴拚命地張著，不大但像針一樣尖利刺心的哭聲……
竟然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他還沒有抱夠她們親夠她們摸夠她們，就被剝奪了這些權利。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總是悲從中來，不由自主地落淚。
他總是在淚流滿麵好久之後發現自己在哭。
這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嗎？他還沒有好好活，沒有好好愛，更沒有好好被愛。他的妻子一直是疏離他的。他現在終於肯承認這一點。愛就是在一起。他已經不想弄清楚妻子愛沒愛過他了。這些他曾經執著想弄清楚的事情現在不重要了。
他的女兒們也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他在女兒們嬌豔的臉上看到愛情的模樣，像整個世界那麽壯觀遼闊，又像黑色鬱金香那麽神秘美麗。
女兒們的眼睛裏沒有他的位置。相形之下，女兒們對他非但沒有足夠親密，簡直是忽略不計的了。即使他在過去的二十年裏為她們自覺不自覺地付出那麽多。他覺得了一種苦澀的失落，在心尖兒上回旋著，纏繞著。
他開始想念遠在家鄉的年邁母親了。父親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動過再度把母親接出來同住的念頭，卻很快被妻子斷然打消了。
母親也怕他為難，不肯出來同住。母親是愛他的。他確信。
他忽然特別想飛回去看看母親。他有好幾年沒有看到母親了。妻子飛來飛去的時候他總要留守在這裏，哪裏都不能去。
視頻裏的母親一日看似一日地老。卻總是對他說，你胃不好，少吃油膩的東西……你的頭發看白了，少操點心……睡不著覺，去買點參茶喝，聽人說美國的西洋參安神……開車小心點，你從小做事不專心愛開小差……
很多時候他忍不住，匆匆忙忙關掉視頻。他見不得年老的母親開始發散的眼神那麽用力聚焦地盯著屏幕上的他，薄薄的，紙片兒一樣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和觸摸溫度的自己。更聽不得母親的絮絮叨叨。母親的絮絮叨叨隻是讓他知道，這世上沒有人這麽愛他。除了母親。
那麽多鶯鶯燕燕翠翠紅紅，其實沒有人真的愛過他。即使在妻子和女兒們那裏，他感覺到的愛也不及母親的十之一二。他知道，隻有在母親那裏，他比整個世界都大。
卻沒有人再那麽愛他了。
他的母親在兩個星期前突然離世，事先毫無症狀。他的妹妹說，頭天晚上媽還說想讓你回來看看，說你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她都忘了把你的手拉在手裏的滋味兒了。第二天早上卻沒有醒過來……
媽！——媽！——媽！——
他在心裏哭喊。撕心裂肺地哭喊。他已經訂了一個月後的機票啊！他半年前就訂好了。母親就不肯等等他嗎？
那天他一個人在書房裏，動也不動。妻子和女兒輪番來叫他吃飯，他不言語。她們和他到底是兩路人。她們還能吃得下飯。她們跟他死去的母親沒有多大關係。
她們拗不過他先去吃飯了。他在書房裏，開始還聽到她們安靜地吃飯，好像也悲傷似的。慢慢的，她們開始說笑起來，後來女兒的男朋友打電話過來，幾聲低沉的訴說之後，簡直就是平常一樣的歡聲笑語了。
他在書房裏獨自坐著。她們都忘記他還在書房裏獨自坐著傷感他母親的去世了。
他愈發陷進悲傷裏去。白色的悲傷像一堵牆靜靜地立在他的周圍，把他跟身外的一切都隔絕起來。
他從失去母親的悲傷裏慢慢轉化到對自我的憐憫。原來他這麽孤獨。原來誰都不是誰。原來都不過是身外事，身外物，身外人。
如果那一刻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誰會在意，誰會像他這樣吃不下飯去呢？
會因為他死去難過的人已經都先走了。妻子和女兒們會難過嗎？她們沒有他也會好好的。他絕望地想。
沒有人愛他。沒有人真的愛他。他沒有可以撒嬌的人了，像小時候那樣膽怯撒嬌，躲在母親寬大的懷裏，那是他的整個世界，安寧，溫暖。
他想找人撒嬌。想找到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像小時候那樣，隻要把頭埋進去，天堂之門就悄然打開。
為什麽我這麽孤獨？為什麽沒有人愛我？！
此刻他在四月綠色的草地上，又一聲聲地追問著我。他看著我的眼睛裏都是霧氣，濃重的不肯散去的霧氣，幾乎要從眼睛裏流出來。
我看著他，充滿憐憫。我想是時候了。是時候告訴他我愛他。像告訴所有苦苦追問我的人一樣。
我的確一直都愛他。我給他妻女，給他智慧，給他健康，也給他優渥的生活。
“我愛你啊！有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我微笑著回答他。
他一定聽到也看到了。一瞬間的怔忪之後，他突然大喊：
天開了！天開了！我看見天開了！——
像所有聽到我回答的人一樣，臉上洋溢著聖徒般虔誠而幸福的狂熱，他開心地大聲呼喊著，雀躍著，揮舞著手臂向我示意，手裏的《聖經》因為太過興奮掉在草地上，沒有泛起一絲聲響。
天開了！我看見天開了！他說他愛我！——
他開始奔跑，孩子一樣歡快地奔跑，陽光追逐著他流動的影子。他的聲音在近乎靜謐的公園裏被風吹送著，像河水的漣漪一圈圈擴散，蕩漾。
偌大的公園裏三三兩兩的人群開始停住，緩慢聚集，對著他指指點點，像在觀賞一副梵高的抽象畫麵。
媽媽，那個人怎麽了？一個小男孩稚嫩的聲音問。彩色風車在他的小手上飛速旋轉著。
不知道。年輕的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拉著男孩走開，慌慌張張的，仿佛在躲開一場正傳播的瘟疫。
彩色風車轉得更快了。
“他隻是聽到我說的話了。”我在小男孩的耳邊低聲說。
小男孩顯然沒有聽到我的話。一步三回頭地，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個奔跑著對著天空大喊大叫的男人。
總有一天他會聽到我。像那個男人一樣。我想。
時間的河在湯湯地流著。
“不過是幾十年，我們又會迎頭遇見。”我微笑著看小男孩漸漸遠去的背影，如是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