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哥展開了手中的白紙,輕輕地撫摸著紙上的銀冠。這是一張黑白的照片,畫中的女孩頭戴銀冠,那雙圓眼睛望著他,帶著一絲甜甜的羞澀。
這就是他的甜妹,二十年前,他帶著她的照片離開了苗疆。
他吻了吻她小巧的鼻子,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頰,然後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那張紙有些皺了,邊角卷起了毛邊。他一點也不在乎,這隻是照片的複印件,他有許多份複印件,他可以再複印許多份。
秦哥鋪開了橫格紙,開始描寫他的一天。他早早起床上班去,她快步走上前來目送他,她手上的銀鐲子發出叮當的響聲,帶來他一天的好心情。他在美國公司寫軟件,凡是程序出了什麽故障,老板總是靠著他解決問題。他工作到很晚才回家,然後在家品嚐她做的晚餐。她做的五彩米團真好吃,香甜糯軟,他吃了一個又一個。雖然她在遙遠的苗疆,有她在的日子真好。他把複印照片放在枕中,自己慢慢地挪到枕邊,然後安然地進入了夢鄉。
其實他來美國是為了忘卻,他甚至還約會了他的女同學。可是現代女性哪有他的甜妹好,甜妹繡得一手的好花,她衣裙上的山茶花明豔照人。
秦哥又起了一個大早,將橫格紙折好,塞進信封,丟入了門口的郵箱。
他從來沒有收到她的回信,但是他知道她是收到的。那些信沒有被退回,一定是被甜妹收下了。甜妹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從他開始寫第一封國際郵件時,甜妹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無論他去哪裏,他總是注視著邊上的甜妹,她就向他甜甜地一笑,然後他開心得像天上飄浮著的羽毛。
他偶爾會縱容一下自己,將那張照片的原件拿起。打開一層又一層的油紙,他又看到了他的甜妹,彩色的,立體的,伸手可及。穿著圓領大襟的短衣,盤肩袖口繡著美麗的鳥兒,寬腳褲一擺一擺,甜妹快速地旋轉著,手上的銀飾拍打著歡快的節奏。
秦哥,甜妹,還有他的表哥,他們三人是一起長大的。他們一起放牛,一起在河邊摸魚,一起分享紅色的野草莓。那些日子絢爛得像雨後的彩虹,山中的空氣純淨得沒有一顆雜質。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長大,為什麽去遙遠的北京念書,為什麽後來甜妹嫁給了表哥。
他帶著她的照片離開了苗疆,從那一天起甜妹隻屬於他自己。
寫信,生活,生活,寫信。他和甜妹成了老夫老妻,他將照片一層層地包好,放在了抽屜的最底層。睡吧,不要太熬夜,繡花傷眼睛。
甜妹的眼睛怎麽會傷,依然閃亮著明媚的陽光。可是他的肝卻傷了,醫生跟他說已經到了晚期。躺在巨大的雙人床上,他的眼睛漸漸濕潤了。不是他在乎自己,他不知道收不到信件,甜妹是不是會惱了他。噢,最近辦公室裝了台掃描儀,他得把甜妹的照片搞進去,這樣他就可以打印彩色照片了。秦哥下意識地摸了下枕中人,然後嘿嘿一笑,老板不至於怪他假公濟私吧。
努力,再努力。秦哥勤勉地寫信,寫著他與甜妹的日常瑣事。他們吵架了,為柴米油鹽鬧別扭了,誰叫他洗碗的時候打碎了一把調羹。
秦哥已經存了101封信。他跟郵遞員講好了,等他再也寫不動時,每星期代他寄一封信,這樣可以對付未來的兩年了。他會繼續努力寫,隻要他還能思想,隻要他還能動筆,多多益善。
秦哥流淚了,滾滾的熱淚,止也止不住。那時他還是大四的學生,他準備畢業後回苗疆,可是他得到了甜妹結婚的消息。他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他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他的心在淌血,疼得象刀割一般似的。就像現在肝部傳來的疼痛,一刀一刀,剜心那般的難受啊。
他考上了公費留學,告別苗疆時沒有見甜妹,隻帶著她的照片來到美國。
秦哥閉上眼睛,拍拍身旁的枕中人,似乎又回到了苗疆。青青的芳草地,天是一片醉人的藍。他吹著蘆笙,音量高昂,在山穀中蕩氣回腸。甜妹頭戴銀冠,一身鮮紅的盛裝,雙腿一勾一踢,百褶裙擺飛揚起來,隨著她曼妙的身材一起旋轉,像是一朵怒放的傘花。他吹,她舞,他的蘆笙聲,她的蘆笙舞,他們走到了一起,舞在了一起,他們成為一個整體,交融交織,難分難舍。
秦哥睜開眼睛,從床上一骨碌起來。他要將這一幕寫下來,寫給他的心上人,那個令他怎麽也愛不夠的小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