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地繽紛的碎片
我離婚了。浩坐在我麵前，吐著煙，眼神避開我，追著慢慢散開的煙霧。
哦。我輕輕應一聲。等著他的下文。我記得，他很久以前就戒煙了。
她提出來的。我開始不答應。浩用指尖撓撓頭，她就要割脈。是真的。
是真的。浩又說了一遍。
好像我不會相信。浩的眼神突然難以自處地迷亂起來。真的當著我的麵割了，血流下來……浩的聲音裏有秋葉般涼絲絲的顫抖。
我相信。從浩的目光裏我可以看到那個滴著血的場景。不熟悉，卻也不陌生。
我點頭。依舊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知道我麵對的是一個結局。究竟過程是怎樣的，已經不再重要了。浩隻是想找個人傾訴。我隻是那雙安靜的耳朵。
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前些天還是好好的，突然就提出來離婚。而且沒有商量的餘地。
浩的煙快燒到手指了。我不得不提醒他。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不知何時變成這樣遲鈍萎靡的男子。人，其實是比不過一棵小草的，隻是一陣秋霜，便迅速地老去了。
你說還有什麽可信的。我現在想想她跟我說過的那些話，什麽找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什麽地老天荒，什麽海枯石爛，都是他媽的扯淡。
浩的音調一高再高。
那些象征甜蜜的話語，仿佛是贗品的瓷器，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再踏上幾腳。
這世界，究竟是情話哄騙了我們，還是我們糟踐了情話？
我不能苟同浩，也無力反駁。
親眼看著他們戀愛，結婚，到如今已經十七八年。
十七八年，對一個人而言，足夠用翻天覆地來形容。
何況愛情，隻是一種附屬。
你還想她回來？我問。不是中年三大喜，換妻為其一麽？
浩卻在點頭。
這麽多年的感情了。即使不談感情，還要為了小孩。浩又點上一支煙。
浩的女兒十歲。倔強而叛逆。她最聽從母親的話。母親卻決絕離去。
我以後也要生個女兒，也要離婚，也要讓她嚐嚐父母離婚的滋味。這是浩的女兒哭著說的一段話。
可惜，她的母親沒有親耳聽到。
我聽到了。
即使浩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學給我聽。我還是分明聽到了碎裂的聲音，撕扯而疼痛。
所以我說，好吧，我去找嫻。
這是浩找我的目的。他沒有說，但是我知道。
可是我能幫得了嗎？
那個完整的東西，已經被摔碎了。我沒有幫助縫補它的自信。
我想嫻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應當已經想到了所有的後果。那樣的以死相逼，她應當自己斷了所有後退的路。
所以嫻不肯見我，在我的意料之中。
她隻是在電話裏跟我哭。止不住地哭。那個曾經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女子啊。
你以為我願意走到今天這一步嗎？嫻不是在問我。
我知道沒有人願意走到這一步的。所有真心愛過的人都沒有願意走到這一步的。
隻是，我們偏偏就走到了這一步。
怨這一條人生之路吧，它用短暫的筆直掩飾著它既定的坎坷與彎曲。
我們沒有什麽矛盾。真沒有什麽大的矛盾。他沒有錯，我也沒有錯。隻是過著過著心就遠了，就沒話可說了，就過不下去了。
婚姻是什麽，婚姻就是一個花瓶。碎一次我可以縫縫補補，碎兩次，三次，都可以再拾起來。隻是次數多了，碎成砂子，就再也拾不起來了。你明白嗎？
嫻說。漸漸平靜的語氣裏，說不出的荒蕪。
沒有硬傷的婚姻，如果解體，隻會因為已遍體鱗傷。
我明白。身處婚姻裏的我怎麽會不明白。
誰的花瓶還是最初的那個模樣呢？誰的花瓶上沒有千百條裂紋？誰還是誰許多年以前手心裏那個緊緊攥住的寶貝？
那執子之手的兩個人，其實倦怠到握不住一隻細小的花瓶。
所有曾經的信誓旦旦，都敵不過歲月流水。
是怎樣的相互磨蝕，到再也沒有一絲溫度留住邁出去的腳步。
隻是，就因此，真的離開麽？
我再不離婚會在這個婚姻裏悶死的。你不要勸我了。嫻口氣堅定。
其實我沒有勸她。
其實我隻想給出我的耳朵。
我該早早聽她說這些的，也許還會有挽回。
隻是，他們那麽幸福的假象，迷惑了所有人。誰會知道，那一張笑臉下麵，是一張嘴巴，在大開著，艱難地尋找一絲支撐下去的氧氣？
你快樂嗎？我問。這是我關心的。
快樂。從來沒有的自在。除去，覺得對不起我女兒。嫻的聲音又低下去。
那就好，快樂就好。我用這句話阻住了所有衝向嘴邊的言語。
快樂就好。不是嗎？
我們已經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孩子了。嫻既然做出取舍，就必然已準備好勇氣承受。
人心自有輕重，命運各有順遂蹇劣。誰都沒有過過誰的日子，誰又有資格指點誰的生活？
放下電話，忽然想起那年風塵仆仆跑回來主持他們的婚禮。
你願意嗎？我必是這樣問過。
我願意。他們必是這樣答的。
那一刻的笑語宴宴，熙熙融融，何時，在時光裏散落成一地繽紛的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