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彼此相約,一千年後再相會
不知為什麽,在學習英文凋謝(fade)這個詞時,我想起了《紅樓夢》裏的黛玉。黛玉在看到花瓣被一片片吹落時的傷楚好像突然變得可以理解了。後來又懂得了英文裏disapper(消失)和vanish(逐漸消失)的區別。雖然兩個詞都是消失,但是後者多了個逐漸。就是這個逐漸,嵌入了深深的感情色彩,給人帶來了一個充滿情感的動態畫麵。在中文裏我還實在找不出與fading和vanishing對應的詞,能夠如此簡練地把人們對事物的無助描寫得如那麽動態和逼真。
我和她通過介紹相識於1983年2月18日,結婚於1985年元旦。在我們共同走過的近30年裏,喜怒哀樂都有。從來就沒有吵過架的夫妻是有,隻不過那是在小說裏。自己的牙齒還會咬自己的舌頭呢!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之間就從來不吵架麽?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來不吵架,他們彼此一定不是夫妻,隻能彼此是客人。我和她是現實版裏的夫妻。
她是南京理工大學78441班裏的五朵金花之一。她不僅人長得漂亮(我國內的碩士導師曾評論:她是少有得漂亮。),而且聰明過人。隻要她想學的,她就能夠在很短的時間裏學好。她自學過國畫。在短短的兩三個月裏,就達到以假亂真的水平。她畫的竹子,荷花,小雞栩栩如生。我給她的一些畫標上中國國畫大師後寄給我的一些同事和朋友。他們看後驚歎道:一起這麽久了,居然不知道你夫人是畫國畫的。
"哪個美術學院畢業的?"
"師從誰?"
在計算機編程上,她也展現了自己的天賦。在她轉行從事計算機編程之後的一兩個月後,她就得到了老板的賞識。讓她再介紹幾個像她這樣的人到公司。我幹計算機編程也有十多年了。在有些方麵依然自愧不如,常常要向她請教。
有些人說我們彼此長得像。一次坐火車,其他乘客就把我們當作兄妹了。按照時髦的話,就是我們彼此有夫妻相。幾十年來,她常常回憶起這段往事。
1983年10月,我患十二指腸潰瘍住院。當時我在中國科學院讀碩士,身邊無別的親人。是她和她二姨一家照顧了我。由於當時她是現役軍人,我們又沒有結婚,她無法獲得假期照顧我。每天下班後,她趕忙做出多種營養豐富的可口飯菜,送到醫院。星期日,她坐在病床邊,嘰嘰呱呱地給我講故事。我心裏煩了,她就給我唱歌。她一邊拍著我,一邊哼著搖籃曲: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簾,。。。
她常常讓我笑翻了。
一連幾個星期,似乎她就不知道什麽是累。每天快到她來的時間,我總是眼吧吧地看著門口,期待她的身影。
有人勸她:"十二指腸潰瘍容易複發。趁現在還沒有定下來趕快吹了吧。"
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回答的。但是我知道,她始終沒有流露出一點要離開我的痕跡。
婚後,我主管買菜,洗衣,帶孩子。她主管做飯做菜。和其他夫妻一樣,我們之間自然少不了爭吵。但是,那些爭吵主要與教育孩子有關,與我們之間的感情無關。爭吵時帶來的短暫的不愉快,在我們日常的恩愛的海洋中迅速地被淹沒了。
1988年,我隨著出國潮被衝向了太平洋的彼岸。臨行前在飛機場,她淚眼婆裟地勸我放棄出國。這並不是她不支持我去闖蕩,而是舍不得我們彼此的分離。在隨後的不到一年裏,我們彼此書信往來100多封。我們曾相約,不管彼此有多忙,每星期至少要寫一封信。她姐姐曾調侃地說:"你們是不是每天隻在寫信?"
1989年,她終於帶著女兒來美國和我相聚。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開始了我們的新生活。我們從最底層開始,幾乎所有國內進城的民工做過的活我們都做過。她在學校裏做過清潔工,在中餐館裏做過服務員,在車衣廠做過衣服,當過檢驗員,在美國餐館裏幫過廚,在電子儀器廠裏做過電焊工,給報社送過報紙。她用她自己柔弱的身軀和我一起支撐著這個家。
經曆過風雨,受過了磨難,才會更深地體會學習機會的難得。1992年,她終於靠自己的努力,通過TOEFL和GRE的考試,進入了Lehigh大學的電子工程係攻讀碩士學位。並如願在1994年獲得了碩士學位。其間,她的論文在Baltimore舉行的國際電子工程學會上宣讀,並被國際電子工程期刊在1994年采納。
我於隨後的一年獲得了博士學位。那時,正是美國經濟不景氣的年份。由於中國的傳統教育係統的影響,我們在學習的時候沒有對就業市場進行觀察,對於公司的要求所知甚少。每當看到一個工作的空缺時,往往發現自己對幾個要求一無所知。我們唯一的方法就是惡補。當時的網絡還沒有現在發達,我們就從圖書館裏找回一摞書,挑燈夜戰,夜以繼日。漸漸我們走出了陰霾,開始了人們常說的美國夢。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2008年10月,她被診斷患有結腸癌。從此,一場艱苦的,漫長的,與命運的抗爭開始了。她的腹腔先後做過4次大手術,膀胱做過一次手術。化療做了三年。化療曾使她消化係統紊亂。一會兒便秘,一會兒拉稀。化療使她血色素,紅細胞,白細胞,血小板急劇下降。化療使她脫發,消瘦。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打擊使得她迅速蒼老。在所有化療藥物被證明無效後,她又嚐試了中藥。所有目睹了她的經曆的人都說:她是個真正的戰士,一個能夠勇敢地與命運抗爭的戰士。
她留戀生活,熱愛生活。她愛她的孩子,愛她的丈夫。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裏,她多次對我說過:
"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
"來生我還做你的女人。"
"我不想死。"
"我舍不得離開你們。"
我們盡了所有的力,嚐試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去幫助她。她的閨蜜得知她的病,從加拿大和英國來看望她。她大學的同學從矽穀飛來看望她,並帶來中藥。她在山東煙台的同學寄來補血的阿膠棗。她在芝加哥的朋友送來冬蟲夏草,西洋參等補品。我在紐約的表哥寄來中藥,在賓州的朋友寄來水果,寄來錢,我父親送來蜂王漿和其它補養品,在阿拉巴馬州的朋友要來幫我一起照顧她。我們的朋友來自四麵八方,提供各種信息,從精神上的安慰到物質上的幫助。我每天給她按摩,灌腸,配製中藥,調節飲食。大家隻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拯救她的生命。
她一次又一次地戰勝死神,一次又一次地創造出奇跡。這裏的醫生和護士都說:誰也想不到她能夠活那麽長。
像所有照顧患絕症病人的人們一樣。我也在煎熬著。我常常感到自己是那末無助,甚至覺得自己是冷血動物。看著一朵鮮花在枯萎,調謝(fading),看著自己心愛的人的生命在走向盡頭(vanishing),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實在是難以想象。正如沒有患過癌症,沒有與癌症抗爭過的人一樣,他們也很難想象這場抗爭的艱苦,很難想象患者在決定放棄抗爭,放棄生命時的無奈心情。
和其他類似的病人比起來,或許她的彌留之際是幸福的。她的臉上時時露出笑容。問她想什麽的時候,她要我們不要打斷她。清醒的時候,她再次提起別人把我們認作兄妹的往事。她噘起嘴來,要我親她。她撫摸著我的手,然後放在她的臉上。她說:來生還要做我的女人。
她渴望活下去,哪怕活得是那樣艱辛。
為了康複,她一次又一次地掙紮著扶著我的肩膀站起來。
為了治病,她一次又一次地咽下苦澀的中藥,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灌腸的痛苦。
在她異常痛苦時,她也不想活。但是,她地對我說的更多的是(一直到她生命的結束的前一天):
“我肚子漲。還有什麽辦法?”
“我已經這麽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這樣下去怎麽活?”
為了照顧她,通常我每天隻能睡4-5個小時。給她灌腸和清理汙物時,有時糞便會灑得到處都是,甚至會噴到我一臉。她多次對我說:
“感謝你爸爸培養了一個好兒子。你們都會長命百歲的。”
她看到我的付出,心疼至極,在各種場合下她多次淚流滿麵地對我和來訪者說:
"我不願意離開你。但是我更不願意成為這你的負擔。"
"我這樣下去就把你拖垮了。"
我說:
“我情願用我十年的健康生命去換你一天的健康生活。”
“為了你的康複,我情願付出我的生命。”
不知有多少人勸我放手。我早知道我回天無術。但是,放開我們近30年的情感是那麽容易的嗎?如果有百萬分之一的希望,我能夠放棄嗎?我不能!我父親多次對我說,做人要有責任,千萬不要做餘生後悔的事。
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在那裏忍受煎熬,我感受到的是撕心裂腹的痛苦。看著一朵鮮花在那裏慢慢凋零,我感到自己是那麽無能,那麽冷血。我的心靈更是倍受煎熬。一方麵是她對生命強烈渴望,一方麵是我回天無術的現實。
我在懸崖邊拚命抓住她的手。但是,我感覺她的手在一點一點地滑脫。
最終,她離我而去。南京理工大學78441班的五朵金花中的一朵凋謝了。我親眼看著這世界上最在乎我的女人逐漸離我遠去,變得越來越模糊,我努力整大雙眼,。。
此時此刻,沒有語言能夠描寫我現在的心情,沒有方式能夠表達我心中的哀痛。
《新白娘子傳》裏麵有一段唱詞:"千年走一回,。。。"人間盡管有無數的煩惱,天上的神仙依然留戀向往人間的生活。天上修煉千年,為的就是來人間走一回。我們彼此相約,一千年後再相會。
結束語:
仔細回顧她與癌症抗爭的這四年期間,我沒有在治療癌症的決策上做出任何錯誤的決定。我對我的付出無怨無悔,但是我還是要對所有關心她的人說: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
我們結婚時,我曾對她承諾:我將照顧她一生一世。我可以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坦然地說,我對她問心無愧,無愧於我對她的承諾。
承諾是一個責任。它是擔子,更是動力。為此,我情願付出汗水,淚水,鮮血,甚至生命。
Commitment is a responsibility. It is the burden, but also power. I would rather shed my sweat, tears, and blood, and even pay my life for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