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說:墮世情劫
真真國女兒
這隻狐狸的故事三百年前已經被蒲留仙寫過了,那份執著灼熱的愛情感動了三百年後的我,於是把它的故事又講了一遍,這次,讓它來說..........
洞口的草漸漸地綠了,幾叢雜樹也吐出了新芽。左邊山梁上的那片桃林微微含萼,露出了點點的紅暈。右邊山穀裏那大蓬的野杜鵑正爛漫地開著,蝦子紅色的,光豔無比,耀得人眼生疼。
我在洞裏閑來無事,聽膩了鍾乳石滴泉的聲音後,有時也會走到洞口,瞧上一眼。
也就是一眼而已。我不必走到洞外,就知道有哪些景致。畢竟,我已經活了一千五百二十三歲,那麽多個春天都見識了,這個春天的美麗想來也不過如此。
我是隻狐狸。
不是那種在山林裏追兔逐鼠,也不是那種去農家偷雞摸狗的尋常狐狸。我是天狐,五百年前就能幻化人形,通天徹地。
千百年前,我曾是一隻最普通的小狐狸,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懵懂而快樂。直到有一天夜裏,我在山崗上看到一隻遍體雪白的老狐,昂著頭,對著滿天的星鬥長嗥。一個又圓又亮的小球從他的嘴裏飄出,越飄越高,又倏地落到他的嘴裏。天真的我以為他把一團螢火蟲或是一顆星星吞在了肚子裏,驚喜地求他可不可以教我這個把戲。他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搖晃著大尾巴走了。
可是他不知道年輕的我有多麽好奇執著,第二夜,我等在同一個地方,做同樣的請求。第三夜,第四夜,……終於有一個滿月的夜晚,他受不了我的糾纏,告訴我他嘴裏飄出的不是吞在肚子裏的星星或者螢火蟲,而是經過千百年方才修煉成的內丹。他讓我叫他“師傅”,傳授給我覓食之外的許多本領。
山林的夜晚,那樣黑寂,有了內丹,就象有了一輪屬於自己的小小太陽,隨時可以製造光明。我不再滿足於從前那種吃了睡,睡了吃得簡單生活,開始跟著他每天夜裏對著吐星納月,涵精養氣。
一不留神,一千年就這麽過去了。
我身上的皮毛從由霜葉般的紅慢慢變成了鴉翅一樣的黑,後來又漸漸變成了雪花似的白。
有一夜,看著冉冉上升的內丹,照亮了山林的一角,我問師傅修煉是為了什麽。
為了變成人,師傅長歎一聲。
為什麽要變成人?作狐狸有什麽不好?我有點兒不懂。人是一種很可怕的巨獸,會時常帶著一些惡狗到山林裏來,殺死很多鳥獸,有時候甚至都不吃它們,仿佛就為了享受殺戮的快感。
人是萬物的靈長嗬,變了人才可以成仙,成了仙就可以永生。師傅耐心地解釋。
那你怎麽不是人?我天真地問。
師傅一哆嗦,高翹著的尾巴立刻耷拉下來,他嘟囔了幾句“天命”,“冤孽”“劫數”之類的話,跳到了一叢野菊花的後麵,轉瞬就不見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師傅不在的日子裏,我繼續修煉著內丹,功力漸深,開始和山林裏其他為造化播弄的修煉者來往切磋,他們和我一樣,也在為能升級為人而努力奮鬥著。他們有時候會帶我到山林以外的市廛走走看看,從此我漸通人語,漸悟人道。
和我們狐狸相比,人是一種兩腿行走,身上沒毛的巨獸。因為沒有天生的豐美皮革保暖,人另外給自己裹了一些五顏六色的皮,師傅曾說過那叫衣裳,人和獸的區別就在於此。
那時的我道行已深,幻化人形時,身上已沒有那總是泄漏身份的狐毛和狐尾了。我很喜歡變化成人後,肌膚貼著絲綢的那種涼蔭蔭的感覺。我不明白,渴望成為人的我喜歡光溜溜的人裳,可是人為什麽喜歡穿毛茸茸的狐皮。在山林裏修練時,我把人看得高不可攀,可是在人間遊蕩久了,卻發現有時候人有惡獸的行徑,有時候獸有善人的心腸,搞得我簡直有些人獸不分。
和山林相比,人間是那麽熱鬧:到處都是人,到處是聲音,到處是色彩,處處都是誘惑。我留戀人的食物、服飾、語言乃至娛樂,不知不覺地,對人間的生活有些上癮了。
混跡人間除了可以享受人生外,還可以躲避“三劫”。造化是最不公平的,不但讓我們這些異類天生低人一等,而且就是經過千年的修煉後,還有天雷、地火、陰風等劫數摧毀我們的形體。這倒並不特別可怕,因為“三劫”可以逃避,隻要我們能依附在人的屋簷下,就可以躲過造化嫉妒的毀滅之手。
聽師傅說成仙前天地對修行者還有最後一次考驗,“情劫”。度得過的可以從此“無所待而遊於無窮”,度不過的則灰飛煙滅前功盡棄。和“三劫”不同的是,除非能得到人的認可。“情劫”沒有任何訣竅可以逃避。至於怎麽樣才能得到人的認可,卻誰也不知道。
人叢中,我時常會看到各色的妖精,大家總是會心一笑,彼此投過勉勵的目光。我們這些不得生而為人的異類,隻能在人間匆匆地尋找著救贖的恩主。
有一天我袖著一把蜜餞,擠在人叢中看著一個高台上男男女女搬演著悲歡離合的傳奇。我訝異地發現台上的白衣美女竟是我的前輩,一個美麗的蛇妖,委曲求全,百折不回,隻想贏得一個人間少年的愛。我忽然明白原來得到人的認可就是得到人的情感,那癡心的蛇妖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了,早成了人倫的一環,卻始終沒有得到人的真心。
台子上的白衣美女在掙紮,抽搐,最終被那個紅衣的老和尚製服,她蜷縮在金色的缽盂裏,頭埋在胸前,隻有那發髻一動一動的,說明她在絕望地哭泣。
我突然很難過,倒不是為了那白衣女不能戰勝老和尚,而是因為在台腳顫栗的那個年輕的男人,盡管為白衣女所愛,卻眼睜睜看著她被褫去人的衣裳與尊嚴,變成了一條滑溜溜、濕淋淋的蛇!難道一條蛇的愛就這麽卑微麽?
我覺得臉上有點兒涼,用手去拂,是淚。
愛而不得回報,也許就是師傅所說的“情劫”。跨越了仙與凡,人與獸藩籬的異類,終受天地之忌。“情劫”或許是天地對這些越界者的一種最嚴厲的懲罰。“雷劫”可以避,“火劫”可以逃,“風劫”可以匿,唯獨這“情劫”無形無質,是對心的折磨,任誰也無從抵擋。
這個白衣美女的故事提醒了我,在人間我隻是個匆匆過客,千萬不可為情所困。既然那個清秀的年輕男人是白衣女的詛咒,我也該對那些衣履風流的翩翩少年們格外小心。他們愛的隻是我們這些異類人一樣的外表,一旦發現我們不過是人麵而獸心的妖精,等待我們的就隻是背叛。
因為心中警惕著,盡管整天在人間遊蕩,沒有和其他精怪一樣,墮入男女情網的糾纏。我白日在市井人廛裏擠來擠去,夜裏就鑽到村頭巷尾的廟宇裏酣睡,人的享受,獸的自由,全占了。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我什麽都吃過了,玩膩了,可是卻不想再回山林。經過了人間的熱鬧後,山林顯得太寂靜了。
於是我從一個村鎮流浪到另一個村鎮,人雖然差不多的,可路上有不一樣的風景和季節,讓我迷醉。
又一個端午節來了,街口巷尾遍插著彩旗,空氣中彌漫著艾草、雄黃的苦味。雖說我是溫血的妖精,不象蛇蟲之類那樣害怕避邪的藥料,可是心中總有幾分不自在,不受歡迎的感覺到底不太好。我溜到一個古老的尼姑庵裏,偷偷喝了一些供奉在菩薩前的素酒,躲在一個佛龕的角落裏,在甜澀的檀香霧中昏昏欲睡。
隱約中聽到了一陣甜脆的笑聲,我回眸看去,眼前站著一個秀美無儔的少女。她的容光仿佛照亮了陰暗的佛堂,令我一時有些眩暈。又聽到百靈一樣的聲音在問:“你是誰?”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於是望著她那漆黑瞳孔中小小的我,怔怔地說:“我是我。”
她笑了,如一千朵玫瑰同時綻放,天與地,乃至無形無質的時間,都消失在她嬌豔的笑靨裏。
“我姓範,排行十一,姐姐呢?”
我本是山林中無拘無束的野狐,怎麽會有人間的姓氏,可是見她笑盈盈地滿懷期待地看著我,那清澈的眼神令我不由地想起秋日晴空穿過林梢的浩浩長風,隨口說道:“我姓風。排行…….第三。”
“封姐姐家居何處?” 她握住了我的手,接著問。
“鄰村。”我怕她接著問下去,開始反問起她來。原來她是這個小城裏的大家閨秀,父母自幼寵愛,從小讀書識字,今天好不容易能出城來做“盂蘭盆會”,看到什麽都很新鮮。
見她好奇的模樣,我不禁微笑,帶她各處隨喜一番,講解這個古老庵堂裏的種種神妙故事。她滿臉的敬佩和欣喜令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感動,隻希望那一天日頭落得晚一些。可是黃昏還是來臨了,跟十一娘來的仆婦們在催她回家。她無可奈何,凝眸欲涕,從頭上拔下了一股紫金八寶珠釵給我,反複囑咐我要去城裏看她。望著十一娘的車子消失在斜陽中,我惘然自失,在道邊佇立良久,第一次覺得牽掛和寂寞。
自從見到範十一娘後,她的笑顏象音樂一樣,在我腦海中始終縈回不去。可我始終沒有去看她。轉眼間西風驚秋,一隊隊大雁在天空寫下許多“人”字,又到了看菊花的時節。
我夾雜在人叢中,在市廛的菊市上轉來轉去,菊花帶著草腥味的寒香讓我有種想哭的感覺,多年來第一次,我思念起了山林,還有那些靜寂的白日和夜晚。
“封姑姑,你原來在這裏,我家姑娘想你都快想死了。”我突然被一個披發小鬟抓住,認出那是範十一娘的丫鬟,有些意外,她急急地對我說道:“快去看我家姑娘吧。”我心中驟然一暖,從容地吩咐她,我一會兒就到。
那丫鬟一溜煙兒地趕著回去報喜,把買的花兒都遺落在地上。我揀起一朵,細嗅那清冷的芬芳,心中無比欣喜。
趴在範家花園的牆上,我又看到了十一娘。她還是那樣的美麗,隻是眉眼間多了幾分憂傷。她懨懨地看著婢女們在擺放重陽節的菊花,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直到飛跑進來的小鬟在她耳邊低語片刻,她蒼白的麵頰忽然有了紅暈,向門口張望著,臉上全是期待的笑容。
被人牽掛的滋味真好,我不禁流下了眼淚。“封姐姐,你在牆頭做什麽?”隻聽十一娘詫異地問。
我趕緊抹去淚水,笑道:“快叫丫鬟們搬梯子來,我好過去看你。”
丫鬟們七手八腳地扶我下牆,十一娘不停地詢問著我為什麽不來看她?為什麽在鄰村沒有找到我?今天怎麽出現在她的牆頭?
我微笑著,並不解釋。攜著她的手,一起回到閨房,等丫鬟們不在身邊時,才低聲告訴她,我不過是鄰村的孤女,家中無人,常年住在外地的舅舅家,因為家景貧寒,不敢和她這樣的富貴閨秀交往,怕受不了下人們的白眼。剛才從牆外過,聽見了她的聲音,忍不住想再看她一眼,於是趴上了牆頭。
十一娘的眼圈微紅著,保證不讓任何人小看我,也可以不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隻要我能留下陪她。
我很快就迷失在十一娘芬芳的閨閣裏了,白天和她讀書刺繡,夜裏和她燈下對弈,或擁爐談天。歲月如她柔膩無暇的肌膚般,在我的掌心無聲滑去,隻留下幽甜的溫香,在指尖繚繞。
十一娘尊重我不為人知的意願,仆婦們受了她的囑托,也對我的存在緘口不言。如果有她的表姐妹來訪,我就躲藏在簾幕的夾層裏,等到客人離去再出來。十一娘頗為不忍,想把我做為閨中膩友介紹給家人,可我總是製止她。她是我浸潤紅塵的唯一原因,我其實並不想和人世有太多牽扯。況且躲在簾幕裏的時候,我象是一隻無依的燕子,寄托在她憐愛的屋簷下,那種柔弱的感覺,令我內心愈加狂熱。陰影中,我可以放肆地用目光愛慕著十一娘美麗的肌膚、容顏、發絲。
一個雨雪霏霏的午後,我和十一娘正在對弈。丫鬟忽然來報:“老夫人來了。”隨著話音,十一娘的母親已經進來了。我實在來不及躲避,隻好站起來施禮。
她拉著我的手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半天,滿臉含笑地對十一娘說:“閨中有此良伴,為什麽不早點兒告訴我們?”
十一娘隻得把我的理由向母親訴說一遍,範夫人笑道:“我們倒不是那樣隻看門第的輕薄人家。”她又細細詢問我的家世,我怕她聽出破綻,囁嚅著回答幾句,就裝做羞慚不堪,紅暈滿麵,默然拈帶而已。範夫人倒也罷了,隻對十一娘大讚我有幽嫻之風。
範夫人一走,我就向十一娘辭行。讓未識人事的閨閣少女相信我的狐話不難,騙過誥命夫人則不太容易。在被揭穿前抽身走開是我們妖精們最瀟灑的結局,從前有條癡情的鯉魚,都已經得到了書生的愛憐,還不肯收手,一直等到張天師揭穿它的底細,最後落得了鱗落皮脫,前功盡棄的結局。
然而十一娘苦求我不要離開,她已經離不開我的陪伴了,而我也已經離不開她的溫柔了。我決定再留三個月。
轉眼到了初春,梨花院落,月色溶溶,十一娘向父母問安,我在夜幕下獨坐。忽然覺得暗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回頭驀然看到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少年男子,神色混沌,然而眼光如電。我有些不知所措,正想抽身離開,他忽然向我撲了過來,嘶喊著:“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是誰?怎麽會知道我的隱秘?是捉妖的天師還是…….? 沒等我想清楚,他的手已經扼住了我的喉嚨,肌膚相觸的瞬間,我已經知道他是個毫無功力的凡人,正想把他摔倒痛打,忽然聽到十一娘驚恐地慘叫:“哥哥,你放手,快放手呀,哥哥!”
餘光中看到十一娘跑進花園,我隻得假裝被扼得喘不動氣,張口結舌,翻起了白眼。
“你不是人,不是人。”那少年的手越扼越緊。
“她不是人,你是麽?你這個連吃飯都不會的蠢貨,笨蛋,傻瓜,你算人麽?”範十一娘哭罵著,撲上來廝打她的哥哥。
少年的臉被她的長指甲劃出一道道血痕,他終於哀嚎著鬆開了手。我借機喘息片刻,心中竊喜不已,她的憤怒都是為我而發,難道我能依仗著她的真愛度過“情劫”,成為傳說中的仙人嗎?
她的哥哥被趕走了,她扶起了蜷縮在地上的我,一臉焦灼地看著我。在她轉憂為喜的瞬間,我隻覺得,我已經知道成仙的滋味了。那種絢爛的感覺仿佛是元宵節的焰火,在黑暗中用光亮和色彩書寫的喜悅。
那夜等丫鬟們睡下後,十一娘移枕到我身邊,撫摸著我喉頭的青色淤痕,黯然淚落,我無言地將她芬芳的身體摟得緊一些,再緊一些。
她在我耳邊輕輕啜泣,低訴她的煩惱。原來範家雖算是這個城中的高門巨族,可後繼無人,十一娘的哥哥是個吃飯都不知饑飽的白癡,光宗耀祖的重任已經壓在了她柔弱的肩上。她的父母一心想把她嫁給同城一個顯貴的兒子,完全無視這個人是聞名鄉裏的花花公子,還沒娶妻就已經姬妾成群。
她的淚水浸濕了我的肩頭,黎明時分,冷入骨髓。突然意識到我和十一娘不是姊妹,亦不是夫妻,人倫中並無一種關係可以涵蓋我們的情感。她的父母已經開始替她物色夫婿了,等到她出嫁後,她的閨房裏想來不會有我一席之地。和十一娘的交往是我這一千多年來的最美好的經曆,失去了她,我的生命隻是無涯的等待,她的柔情給了我生命的希望和意義。我得幫她擺脫那個花花公子。
範公的生日那天,顯貴的兒子上門拜訪。在向範公施禮的時候,他袖中突然滑出了一幅春宮手帕,正巧微風吹過,手帕在堂上飛舞片刻,又在宴席前輕輕落下,徐徐展開。賓客們瞪大了眼睛,寂然片刻,然後哄堂大笑。貴公子和範公都變了臉色。我伏在梁上,捂著嘴,笑疼了肚子。
議婚的事兒中止了,我和十一娘都鬆了一口氣。沒過幾天,範夫人又來了,拉著我的手上下細看,問了我的生辰八字,我隻得胡謅了幾句,多虧有人來送端午節禮,她得去料理,我才逃脫了她的盤問。那夜我聽到丫鬟們在廊下悄悄議論夫人看上了我的模樣性格,想要向我的家人提親呢。
我啞然失笑,想起從前有個癡心的狐女,為了報恩,嫁給一個傻公子,幫他恢複了神智,卻無法贏得公婆的歡心,最後夫妻分袂,天人永隔。我沒有那個狐女的耐心,也沒有她的法力,雖然對十一娘鍾情留戀,但沒有愛屋及烏到可以和她傻哥哥成親的地步。而且就算我嫁給了她哥哥,不過一兩年內,十一娘也要出嫁,我還是會失去她。
兩個女人,如果想廝守終生,隻有一個法子,我其實早就明白。
遊戲人間的日子裏,我最喜歡看戲文,幾個平凡男女在幾丈方圓的舞台上,搬演世間最傳奇的悲歡離合。戲文中常有惺惺相惜的女子,為了常相廝守,嫁給同一個男人,姐妹相稱,恩愛一世。“宵同夢,曉同妝,鏡裏花容並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洞房花燭夜,那男人忻忻自得,怡然陶醉,渾然不覺兩個女人眉目間的柔情是對彼此的傾慕。依附他,不過是他保證了她們現世的安穩。
可愛很難分享,我無法想像讓另外一個人來和我共享十一娘的溫柔滋味。對於我們這些修煉之士來說,人生不過是短暫的一瞬。我還有成仙的打算,不舍得為幾十年的塵世歡樂放棄成仙的機遇。
權衡了一夜後,我不告而別。十一娘如失伉儷,每天除了流淚就是昏睡,她的父母先是憂傷煩惱,隨後猜疑她思春,越發急著給她定親。我其實並沒有走遠,躲在燈影裏,屋簷下,甚至她的床帳中,隻是我能愛憐她,而她卻不知道我的存在。
十一娘的婚事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上次那個貴公子在範公家出了醜,越發要娶她來雪恥。她父母隻想在她變成家醜之前把她打發掉,所以也不再挑三揀四,趕著納彩下聘,連婚期都定下了。十一娘憂急交加,臥床不起。
那天是荷花生日,丫鬟們強扶她到後院的蓮池旁散心。她心事重重,把侍女們支開了,臉伏在欄杆上,嗚咽不止。我不忍再看她傷心憔悴,更不敢想像她被逼嫁給一個花花公子後的命運,於是悄然來到她身邊,摟住她的雙肩,在她耳邊喃喃地安慰著。
她仿佛沒聽見我的言語,一動不動。當她終於感受到我的淚水打濕了她的頸項時,她才抬起頭來,雙眸象夢醒似的發出了光亮,什麽話說不出來,隻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開。
我們兩個的身姿倒映在蓮池裏,清風徐來,水波紋起,模糊了我們的影子,仿佛把我們溶在一起。一刹那,我覺得人間幾十年的歡樂也許比成仙更有意義。
見她們小姐病情大有起色,丫鬟們都滿心歡喜,根本不計較我是怎麽突然回到了十一娘的閨閣裏的。夜半時分,等別人都熟睡了的時候,我把臉埋在她的香膩的頸項邊,輕輕地告訴她我的打算。十一娘默默地聽著,從她緊張糾結的手指我可以看出她內心的煎熬。照我說的做,她能擺脫嫁給一個紈絝浪蕩子弟的命運,可是她願意承擔忤逆父母的罪名麽?她一聲不吭,隻暗暗地咬著手帕角。
趁夜色深沉,我匆匆而去。十一娘晨起梳妝之後,倚窗默坐。忽聽丫鬟報說老夫人來了,十一娘趕緊站起來行禮讓座。範夫人滿臉怒氣,喝令丫鬟們退下,問道:“你的紫金八寶釵呢?怎麽一年多了也不見你戴?”十一娘怔了片刻,垂下頭,輕輕說道:“去年端午節在慧慈庵打醮,在她們的庵房午睡了一會兒,醒了就不見了。”
“那麽貴重的珠釵不見了,怎麽不早跟家裏說?”
十一娘的臉驀然紅了,瞬間又變得煞白。範夫人氣得臉色鐵青,猛地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字紙包摔在地上,“噗”地一聲鈍響,一股華美的金釵從破舊的紙包中滑出。
象是被噎住一樣,十一娘張口結舌。見她無言以對,範夫人更生氣了,壓著聲音罵她不守閨範,玷辱門戶。十一娘哭著跪下,想向母親解釋,可範夫人盛怒之下,根本聽不進去。她隻顧低聲質問女兒怎麽和孟鍾勾搭上的。 “誰是孟鍾?” 十一娘滿麵茫然。
“還給我裝!”範夫人咬牙切齒地說:“滿城誰不知道這個窮不了的老童生!快三十歲了還進不了學,連飯都快沒得吃,今天早上他居然派了一個老婆子來求婚,把我那個寒磣,連你爹也沒告訴就要打發她走。卻不想她竟拿出了這個紙包給我看。你說,要是平常你和那個窮措大沒連手,你的金釵怎麽會平白到了他的手裏?”她說著,也掉下淚來。
十一娘跪行幾步,爬到母親麵前,聲嘶力竭地表白著她的金釵是給了我,她實在不知道有什麽孟鍾。範夫人聽了,歎了口氣道:“我說你也不是那種輕薄女子。你既然把金釵給了封姑娘,難道不成是她掉了,那個窮酸揀了來訛我們?又或是他和那個封姑娘有些什麽瓜葛,要不然他怎麽知道那金釵是你的?我兒,無論如何你從此不要再見那個封姑娘了,沒家沒來曆的,讓人生疑。你好好將息身體,準備下個月出閣,再回來就是嬌客了。”範夫人的聲音柔和起來,輕輕撫摸著十一娘的後背。
“三娘,三娘,為什麽……?”被母親審問後,她的病情急轉直下,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她父母求神問卜,都毫無效驗。一個遊方和尚說少女的昏亂之疾需飲鍾情男子心頭之血半杯即愈,範公夫妻“病急亂投醫,”立刻派人去求女婿救女兒一命,卻不想那貴公子一聽此話,就狂笑著把來人趕了出去。
沒有心頭血可飲,十一娘很快就香消玉隕了,範公夫妻“白發人送黑發人,”不勝淒涼,大哭幾場後,隻得打發女兒下葬。他們怕日後觸目傷心,把她平常所用衣服首飾,乃至珍玩器具全部殉葬。
玉兔東升,寒光四射,範家祖塋的柏牆陰影裏,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孟鍾。許多年以後,我依然記得他濃重的雙眉下閃亮的眼睛,他緊緊地盯著我,不停地問道:“盜墓可是死罪,你真有法術不讓別人知道麽?”
看著他興奮恐懼交織的麵孔,我有些不耐煩,不過還是點頭說:“對。”
見我鎮定,他的神色平靜了一些,過了片刻,又追問道:“你……究竟為什麽要撮合我和範小姐?”語氣裏有些不安。他是個家貧無業的年輕人,常年住在一個荒廢了的道觀裏苦讀,那裏離慧慈庵不遠,去年春天我去那裏掐杏花,他立刻放下書卷,癡癡地盯著我的身影。轉身之後,我也能感到他眼光裏的熱情和眷戀。
那日和十一娘商定脫身之計,我就去找他。當我在燈下出現的時候,他滿麵狂喜,立刻跳起來想把我擁到在他寒索的床鋪上。我急忙閃過,取出十一娘的金釵,告訴他我隻是替城中最美麗的閨秀傳信而已。象一切生計困頓的讀書人,孟鍾一聽有大家小姐垂青立刻變得斯文起來,他鬆開了手,得意地問範小姐怎麽知道他。
“上次你考了會首,在學宮裏披紅吃酒,範家就在學宮的附近,範小姐從繡樓裏看到你的樣子,讀了你的詩文,甚是傾倒,讓我以金釵為表記,成就你們一段佳話。”我才子佳人的戲文看多了,說媒拉纖的謊話隨口就來。孟鍾聽了很受用,臉上露出自負的神氣。我把和十一娘計議好的打算說給他聽,他連連點頭。
求婚被拒後他有些後悔,隨即聽到十一娘的死訊,又開始害怕。今夜我去找他時,他正對著一本《詩經》發呆。看到我,他先是滿臉怒氣罵我騙他,又立刻跪下來求我陪伴他。我不想和他糾纏,隻遞給他一把鐵鍁,笑道:“你隻要不怕死,今晚就能抱得美人歸。”被美女和陪葬誘惑著,孟鍾終於答應和我來開墓。
盜亦有道,盜墓更是有講究。子時乃生發之刻,月正中天之際,我才讓孟鍾開始掘墳。他平常除了讀書還要自己劈柴挑水,燒火做飯,倒是練出一副好身板,不象一般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好不容易等他把棺木撬開,我跳進墓穴中,隻見十一娘靜靜地躺著,仿佛熟睡似的,我忍不住去撫摸她玉雕般的麵龐。她的肌膚冷得象冰一樣,我的心不覺一抖,回頭看到孟鍾正呆呆地盯著十一娘的臉,我有些懊惱,催促他趕緊收拾陪葬的金銀珠玉。
孟鍾和我把十一娘抬到事先雇好了驢車裏,我讓他去把墳堆合上。等他離開,我從嘴裏吐出了內丹,毫不猶豫地將這凝結了一千年辛苦,一千年希望的生命之珠塞進了十一娘的嘴裏。
沒有了內丹的我將會失去所有的功力,成仙更是遙不可及的一個神話,可是隻要有十一娘相伴,我已美夢成真,就算放棄從前的一切努力,也不覺得有任何遺憾,反而有一種無所羈絆的輕鬆感。
我們連夜搬到了孟鍾鄉下老家。孟鍾告訴村裏人說他從城裏娶了一門好親,他去變賣陪葬的珠玉時候,隻說是陪嫁,村人淳樸,也就都相信了。
托庇在男人屋簷下的女人,總得有所付出。十一娘做了孟鍾的妻子。她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除了在床榻上滿足他的欲望之外,她擔不起主婦的責任。出於憐惜,也出於感激,我開始幫她操持家務。我心甘情願地從超凡脫俗的修道者變成一個整日忙著洗涮縫補的婢女,仿佛越辛勞卑微,就越能分擔十一娘的苦痛,報答她的付出。
有時孟鍾會趁十一娘在窗下梳頭畫眉之際,悄悄到廚下向我挑逗求歡。我總是淡淡地告訴他,我是修道之士,流連人間隻是為了成全他和十一娘才子佳人的姻緣,也望他成全我清靜不嫁的心願。見我冷淡,孟鍾倒也不特別糾纏。
孟鍾用陪葬換來的錢去城裏納了監,買來了到縣學讀書的資格,他功名心勝,盡量留在城裏和同案切磋文字,準備秋天應考,每月隻回來兩天,平常家裏隻剩下我和十一娘。
我們終於有了相伴的自由,可很快變得相對無言。十一娘整日鬱鬱寡歡,隻有說起當日閨閣的綺麗往事,她的眼睛才會煥發神采,然而瞬間就又變得落寞哀怨。夜裏我們相擁而臥,常常覺得她心不在焉。肌膚相接的時刻,她會繃緊身體,仿佛在忍受我的觸摸。
對她這樣錦繡叢中長大的小姐來說,鄉下的生活寒苦而寂寞。尤其是無法和父母相見相認,令她倍受良心的折磨。見她痛苦,我亦無言。失去內丹的我毫無功力,除了盡量讓她過得舒適些,我無法為她排憂解難。
倒是孟鍾總勸她耐心,他如此讀書上進,金榜題名,指日可待,等到他衣錦榮歸,一定會讓她和父母言歸於好。孟鍾的功名成了十一娘的希望。
見她看孟鍾的眼神愈來愈溫柔,和他纏綿後的歡愉之色愈來愈明顯,我何嚐沒有幾分失落之感。可沒有了內丹的我,不可能再回山林。被柔弱的人形束縛著,我無法抵抗狼蟲虎豹,甚至風霜雨露,隻能留在人間苟且偷生。
孟鍾去省城會試前的那個密雲不雨的漆黑夜晚,我置辦一桌豐盛的酒菜,給他餞行。平常他和十一娘吃酒的時候,我總躲到廚下,蜷縮在灶旁的稻草堆裏,不去看他們的歡顏,不去聽他們的笑語。可今夜十一娘硬拉著我坐下。
“好姐姐,他明天就要走了,你多坐一會兒麽,就當陪我,來,再來一杯酒。”她的聲音那樣嬌軟,我不由自主地接過了杯子,一飲而盡。孟鍾和十一娘言笑晏晏,計議著他金榜題名後如何到範家去報喜認親。也許等十一娘和父母和好後,她就會和我重新親近起來,我不由癡想。
酒壺空了,我剛要去添。“姐姐,讓我來吧。我反正要去洗手。”十一娘溫柔地對我笑道,說著站起身,端著酒壺出去了。
我不勝酒力,耳熱心跳,想到孟鍾就要長行,隻剩十一娘和我相依相伴,不覺心甜意洽,閉著眼伸了一個懶腰,歪在炕沿的一個靠枕上。
朦朧中,我覺得耳邊有咻咻的喘息聲,扭頭看到孟鍾的臉就在眼前。從前我曾看到他眼神中的饞,山林覓食的野獸常有的神情。可今夜,孟鍾的眼睛讓我想起圍獵時誌在必得的惡狼。驚竦之下,我想坐起來,可是孟鍾的雙手已經握住了我的手腕。
“十一娘!十一娘!”我的聲音象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漣漪,卻沒有回響。寂靜,寂靜象一床梅雨天的絲棉被似的,又濕又重又滑又涼,壓得人透不過氣。
“十一娘救我呀!”我大叫。沒有回音。耳邊隻有孟鍾的愈來愈急促的喘息聲。
絕望象冰冷的鍾乳泉水似的,一滴一滴,滲入我的頭皮。我的全身很快就冷得象冰一樣,隻有一顆心還是火熱的,噗嗵噗嗵,瘋狂地跳著。
“十一娘,你怎麽、、、、、、?”我哭了,失去了抵擋孟鍾的最後一點氣力。
當孟鍾心滿意足地從我身上爬起來後,他拉了一下屏風旁的絲絛。香風過處,十一娘已托著一壺酒進來了,倩笑盈盈。那曾經令我忘記師訓、留連紅塵的笑容,一刹那如鬼魅般猙獰,惡毒,殘酷。我尖叫一聲,遮住了眼睛。
“姐姐,你可不用害羞。”十一娘坐在我身邊,把紅綾被往上掖了掖,掩住我裸露的軀體,柔柔地說道:“我巴不得你和孟郎這樣呢。我們正可從此二女一夫,長相廝守、、、、、、”這麽說範十一娘從頭就知道孟鍾對我的企圖,或許還是她為了討好他才出的主意。
我的心不覺抽搐了一下,把頭埋進被中,隻有那窒息的黑暗才令我感到幾分安全。依稀能聽到十一娘尚在喋喋不休地說什麽娥皇、女英,女人賢德之類的話,我隻覺得一陣陣的寒冷,隨即而來是渾身蝕骨的奇癢,癢到骨頭縫裏的酸痛。我痛得縮成一團,在被底翻滾掙紮。等痛楚稍止,驀然驚覺一層厚重的毛皮覆蓋了我赤裸的肌膚,也許疼痛和絕望撕破了人形對我的束縛,我恢複了狐狸的本來麵目。
正不知所措,聽孟鍾用得意的腔調保證要給我和十一娘帶來封贈的榮耀,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被子。我不假思索,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尖叫著掀開被子,看到我毛茸茸的身體,隻嚇得目瞪口呆。十一娘也愣住了,喃喃問道:“怎麽回事?封姐姐呢?”
孟鍾回過神來,大叫一聲:“妖怪!狐狸精!”隨即從桌子上拿起了一把切肉的小刀,向我紮來。人和人之間有無數種愛恨情仇的糾葛,可是人和獸之間隻有生和死的抉擇,我慘叫著:“不是你,就是我!”舉起爪子,齜著牙,向孟鍾撲去。
擺脫了人形的我變得強悍無比,我跳上了他的肩頭,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管,我的利齒切穿了他的頸肉,我的舌頭能嚐到他鮮血的滋味。
“放開他,你這隻野獸!你不得好死的畜生!”忽然覺得身上一陣刺痛,我回頭看到十一娘抓起孟鍾手裏掉下的刀向我猛戳。刀鋒劃傷了我的皮肉,可是她的詛咒令我失魂落魄。我想向她解釋、祈求,可是十一娘仿佛發了瘋一樣,隻是向我揮舞尖刀。
一陣狂風吹開了緊閉的窗戶,一道閃電刺破了厚重的雲層,亮光裏,我看清牆上我們三個陰森的投影,一隻狐狸在撕咬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保護她的丈夫。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天崩地裂的炸雷,把房屋震得東倒西歪,我趁十一娘摔倒之際,鬆開了緊鎖在孟鍾喉頭的牙齒,跳出窗口,倉皇地逃回漆黑靜穆的山林。
身上的傷口很快就痊愈了,可心中的傷痛卻不稍減。我躲在山洞裏,企盼造化之手早日將我收走,碾成灰,化成塵,銷毀所有的記憶。可一轉眼,五百年過去了,我還在世間,而往事並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淡去。
妖界中故老傳說,從前有個猴精得罪了天帝,被鎮壓在一座大山下,饑餐鐵丸,渴飲銅汁,受了整整五百年的折磨。我想那猴精是幸運的,因為壓在他背上的不過是一座大山而已,他的磨難也不過是彈指一瞬的五百年。而我,背負的是時間的重壓,沒有形質,沒有盡頭,也沒有解脫。
前三百年好過些,因為有恨。
我恨十一娘的背叛,恨孟鍾的無恥,恨天地的不仁,更多的時候,我恨自己誤落情網,所托非人,以致前功盡棄,一敗塗地。
可這二百年來,我隻感到悵惘與厭倦。若我還是一隻平凡的狐狸,可能早就墮入輪回,經曆一遍遍的生老病死,與十一娘、孟鍾的恩怨早已在生命巨輪的行進中煙消雲散。然而我是超脫了生死的天狐,死亡和死亡能帶來的平靜與遺忘,與我已是不可及的奢侈。
前一千年的修行成就了後五百年的折磨, 我真不懂人與獸,乃至草木山石,有情眾生,無情萬物,為何想要修道。難道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恐怖不是在幽冥的火窟裏燃燒,而是在無盡的流光中永恒?
偶爾也會想到那數百年前十一娘初見我時的那個問題:“你是誰?”我還是我麽?我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誰,在世上何去何從。
我是狐,卻有著人的愛恨情仇;我是人,卻有著狐的軀體形貌;我有成仙者不朽的皮囊,卻沒有仙人的自由與快樂。
有時候,尤其是月亮好的夜晚,我會偶爾走出洞口,看看茫茫月色下的滔滔雲海,冥想雲海外的是非人間。
不過大多時候,我隻是靜靜地趴在洞裏,半瞌著眼睛,聽地澗在洞底嗚咽流逝,聽落花在洞外墮落飄零,聽每一個季節寂寂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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