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年輕的時候,有那麽點一表人材,正兒八經大學畢業,可惜家裏成分不好,又是個需要到廣闊天地裏鍛煉的臭老九,因此,青睞爸的姑娘就和那個年代老百姓家常炒菜裏麵的肉一樣少。爸也相過幾次親,戀過幾次愛,就同樣上過幾次火,發過幾次燒。最嚴重的一次燒到39度多,據爸當年的一位死黨後來講,爸燒得神誌不清時曾問過他,由量變到質變的理論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因為那些姑娘們總是毫無征兆地突然拋棄了他。
27歲的那一年,某一天,爸在路上看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歌舞,裏麵的姑娘個個青春洋溢,笑饜如花。爸那時賊心不死,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的姑娘回來。大概是這一次的信念比較強,一種什麽波通過了某種場,終於傳到了小丘比特那裏。爸後來就認識了媽,一個又紅又專,有著紅蘋果一樣臉蛋,也曾在單位參加過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說不定就是那天被爸遇到的姑娘裏的一個的媽。媽因為家裏窮,沒念過多少書,就發誓要嫁給一個有文化的,據她自己講,曾經拒絕過很多根正苗紅的工人老大哥小夥兒。
那時爸每星期要從很遠的郊區的工廠到媽那裏約會,第四次約會臨走時,爸邁出了勇敢的一步,上前吻了媽的臉頰,因為和媽個子差得太多,結果低頭時帽子掉到地上,慌忙中落荒而逃。終於有一天,結婚這件事由媽提了出來,原因是不知爸是因為太笨還是太聰明,一日約會回去竟迷了路,媽因無法忍受那樣的擔心而提出了結婚。
就這樣,1970年1月15日,爸和媽結婚了。那是一個飄著雪花的日子,一個世界上頂普通不過的日子,然而對於我們來講,確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因為,從那一天起,才有了我們那個家。
說到爸媽結婚,婚後一年,姐搶了個先,成為我們兄妹裏的老大。姐快到一歲時,性急的哥就迫不及待,緊隨其後。那幾年據說是媽最累的幾年,因為除了養哥,養姐,媽還在平房的院子裏養了兩頭豬崽,幾隻母雞,並且媽生性喜幹淨,記憶中屋裏地板總是刷洗的光可鑒人。一兒一女讓爸媽很是滿意也足夠勞累,因此想就此罷休了。感謝那個年代的劣質藥品,使得他們沒能阻止我頑強地趕來和他們團聚。姐4歲時,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我用我當時唯一會的語言,哭,來宣告我的不滿,勝利和來之不易。這個似乎被他們聽懂了,所以我從小就得到了比哥和姐多一點的寵愛,由此也嚐到了哭的甜頭,並屢試屢靈,比如後來得以不必被送幼兒園,也因此得一綽號,左鄰右舍人稱小辣椒。
童年時的那個家,是個很小的平房,確是我們的天堂,裝載了太多美好的回憶。我們有一個不大的後院子,種了菜,不長菜的時候就是我們的樂園。我們曾在那裏挖過一個陷阱,記得由誰在裏排了穢物,上麵搭了小樹枝,蓋了塑料布和浮土,然後三個人躲在屋裏窗戶後麵等待我們的獵物,爸的到來。這件事我記得不太清了,但哥和姐都咬定是我出的主意。
我們還有一個前院,模擬魯迅先生的風格來介紹,就是院子裏有兩棵矮樹,一棵是榆樹,另一棵也是榆樹,自然是供我們爬上爬下的健身工具。夏天天熱的時候,偶爾媽會允許我們搬了小桌在院子裏吃午飯,極普通的飯菜,卻因了夏日裏的清風,天上變幻的流雲而味道變得格外不同。還有就是中秋節的晚上,姐從書上學到的,在院子裏放了盆水看月亮。現在知道,月亮隻有在一家人圍在一起看的時候才會美的不帶一點憂傷。前院還停有兩輛自行車,記憶很深,爸的那輛是二八永久牌的,極結實。看電影,走親戚,還有正月十五晚上看燈的時候,哥和姐前麵後麵各載一個,我享受點特權,媽的車載我。看燈的時候,我們可以踩到車的後座上,可以騎到爸的脖子上。那時爸是那麽高大,我們是小孩子。今年回去探親,去機場送我的路上,是哥開車載我們大家,而爸和媽卻因這短暫的家人團聚而歡喜得變成了小孩子。。。
講完院子講我們那個家的屋子。一共兩間屋子,一間大的,是爸媽臥室兼客廳。爸當年自己纏了彈簧,使我們家在鄰居中率先有了沙發和沙發床。媽愛幹淨,平時是絕不允許我們上床的。記得一次媽出差,我們和爸一起擠在大床上睡,那個興奮勁兒就甭提了,至今看到兒童遊樂園裏那個供小孩在上麵蹦的東西還能回憶起爸媽的那張大床。大屋裏還有一個大立櫃,一個五提櫃。打開五提櫃的櫃門,可見背麵題有哥的激揚文字:“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我們是世界強者”。那是看電視連續劇陳真時,趁媽不在家用藍黑鋼筆水和毛筆一氣嗬成的,媽當然很生氣,因為字寫的也實在太差,還不如蟑螂爬過的腳印兒。哥也練過字,是“同意”兩個字,因為哥小時候的理想是長大後當官。五題櫃上有一台留聲機和一台收音機,每天早上:“的的噠,的的噠,小喇叭廣播開始了”,我們就被揪出被窩了。1981年,五提櫃上換成了一台16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從此我在夢裏開始變成尼爾斯或者阿童木在天上飛了。
小屋兒是我們三個的。盤有一張小炕,除了睡覺還供健身,比如練習倒立什麽的。一張桌子是飯桌兼書桌。牆角有一小木箱,裏麵裝有我們的收藏—100多冊的小人書。小屋挨著廚房,牆上開了一扇玻璃窗,窗戶下是灶台。爸媽做好吃的時候,窗子裏常常嵌有三個小腦袋,是我們在小屋踩著凳子擦著哈拉子欣賞著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裏爸媽怎樣把一些奇怪的東西變成好吃的,比如一個用什麽羊尾巴油烙的油餅。記得一次看爸炸元宵,爸把凍元宵直接扔進了油鍋裏,於是出現了小時候看八一電影製片廠電影裏常見到的一個鏡頭,爸象英雄掩護戰友一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把媽按倒,然後把自己和媽塞進灶台邊牆角的旮旯裏,而隔著一層窗玻璃的我們卻因欣賞到了隻有在過年時才看得到的放爆竹,何況是在鍋裏,而無比激動和興奮。
講到爸的糗事,除了踩我們挖的糞坑陷阱,炸凍元宵外,還有好幾籮筐。比如爸年輕的時候在工廠,經常和工人們喝大酒,有幾次是被人抬回來的。一天媽生氣不給爸開門,我們三個在炕上嚇得大氣不敢出,爸開始是在門外低聲下氣,後來開始哄騙兒童,喚著姐的小名:“我給你買雪糕了,給我開開門吧”。爸除了怕媽,還怕身上長有毛的小動物。一次在平房的門鬥裏,看見梁上有隻小耗子,竟嚇得盡失英雄本色,狗熊一樣佇在那裏,大呼媽的名字來打老鼠。不過我認為被駭得更厲害的應該是梁上那隻無辜的小耗子,我猜它一定沒有見識過人的那個樣子和喊叫聲。後來我在大學進了實驗室,一次爸去看我,我極盛情地邀請他參觀了我們的實驗室,當然我的主要目的是帶他去看做實驗用的小白鼠。
嗨,我們那個家的爸,膽小不如鼠。
哥和姐小的時候沒少挨打,挨打就是被媽捉了用笤帚把兒拍屁股。我卻長到至今還未挨過半點兒巴掌。一是因為我不怎麽惹禍,不過用哥的話講是我蔫壞,另外我也實在是膽小,看著他倆挨打,殺雞駭猴,的確起到了威懾作用。姐挨打是因為太倔,倔到有一次不得不是爸媽屈服,結果以爸單獨帶姐下了一次館子而告終,那是我羨慕他們挨打的唯一一次。哥小時候也實在是太淘,有一年居然敢用壓歲錢偷著買回來一杆氣槍。哥對挨打無所謂,倒是常常把媽累得夠嗆。哥還因為經常被請家長而挨打,哥的數學極不好,每當爸給哥講解數學的時候,家裏的氣氛就讓我大氣不敢出,趁早躲到外麵越遠越好。就這樣,爸軟硬兼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對數學的悟性十竅打通了九竅。幸好考大學時哥被保送,從此發誓不再學習數學。哥小時候除了很淘很笨還很傻。這裏有我們在家經常提的兩個典故:“李**”和“請送楊梅”。哥的名字叫**。媽不算好漢,常提當年勇,尤其是愛提當年追過她的那些人,至於是否添油加醋也實在無法考證。其中有一軍人,姓李,大概是比較癡情的一個,哥有一次聽完,沉默了片刻,然後總結出一個很重要的結論:“要是真那樣的話,那我現在應該叫李**”。還有一次,媽遇車禍,胳膊骨折,那時太小竟都不懂心疼媽,反倒因為每天家裏絡繹不絕的客人和水果罐頭而異常興奮。雖然是探望病人,客人走之後東西自然全部落到我們口中。其中哥最喜歡吃的是楊梅罐頭,後來哥鄭重地向爸媽提出來,可不可以在我們家門上貼個字條:“請送楊梅”。
小時候就這麽沒出息的哥,現在竟也實現了一些他的理想,做上一小芝麻官兒。每當我想他的時候,還常常惦記,不知他“同意”兩個字寫得好不好,不知有沒有腐敗,門上有沒有貼字條:“請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