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最讓我不舒服的地方在於對弱者太嚴苛,比如要女人這個社會最大的弱勢群體有甘於吃糠咽菜、三貞 九烈、不事二夫的良好心態和表現,對不遵守這些規則的女人,貼上個“淫婦”的標簽,就可以千刀萬剮。可是對占盡了社會資源和話語權的男人,哪怕他們朝秦暮楚、始亂終棄、爬灰亂倫,也會有人站出來替他們開脫。
一直到今天,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女明星嫁豪門的新聞背後,總有幾分譴責她們嫌貧愛富的意味。因為勤勞善良的中國人民,尤其某些男人,其實挺見不得女人不去苦守寒窯,以淚洗麵,而居然過上了香車寶馬、奢侈淫逸的幸福生活。於是板磚與唾沫齊飛,恨不能把這些狐狸精釘到輿論的恥辱柱上,遊街示眾。
可是中國從古至今最愛攀附豪門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從前女人的婚嫁沒有自決權,她們是被動的一群,而男人就不同了,很多人把婚姻當成政治出路來經營。比如東漢時代,朝廷采取察舉和征辟製度,所以士人的鄉黨清議,即社會輿論和評價,成了做官的基本條件。可是由於地方輿論常常被左右當地政治的豪族控製,因此門第越高的人,聲望就越容易建立,越有機會被推薦做官。可是有幸生在豪門巨族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士人出身寒素,為了得到被揄揚的機會,就必須攀附豪門,因此和大族聯姻成了躋身仕途的捷徑。
東漢末年有兩個成功案例:劉表和諸葛亮。劉表年輕時曾參加了洛陽太學生反對宦官專權的活動,交遊甚廣,名列“八俊”,在士林中頗有影響。他到荊州當州牧時,除了名氣外,一無所有。當時荊州地區的豪強有蒯家、習家、馬家、黃家、龐家等,其中最重要的是襄陽蔡家。蔡諷的妹妹嫁給了三公之一的太尉張溫,長女嫁給了南陽名士黃承彥,小女兒嫁給了劉表做繼室。由於蔡家實際掌控著荊州的經濟、軍事命脈,而且和當地其他的大族均連絡有親,所以這門婚事帶給劉表的不僅是一位嫁妝豐厚的繼室妻子,而且是整個荊州的士族姻親網。從此劉表得到了荊州世家大族的鼎力支持,以至驍勇如孫堅,也始終沒能從他手中奪走荊州一寸土地。
身高八尺的絕色帥哥諸葛亮娶醜妻的故事就更有名了,這一直是中國知識分子好德不好色的巔峰表現。當然他的太太是黃承彥的女兒,這門婚事一結,他立刻從一個由山東流亡到荊州的普通幹部子弟,變成了荊州實權派蔡家的姻親。蔡瑁成了他的舅舅,劉表成了他的姨父,一步邁入了“權二代”和“富二代”的圈子裏。太太長得難看,這不要緊,男人是可以娶妾的,在他後來的文章裏,提到了“妾無副服”,意思說他勤儉節約到小老婆沒有換洗衣服的地步。這種境界實在該讓今天花納稅人錢取悅情人、二奶的貪官們看了臉紅!
經過三國兩晉南北朝的混亂後,中國社會進入了門閥時代。唐朝的時候,男人的最高理想除了金榜題名、出將入相外,還增加了娶大姓女。所謂大姓指的是南北朝時代保留了漢族文化的中原世家,最著名的有“韋”、“楊”、“崔”等家族。這些家族在政治、軍事、學術方麵都極有勢力,能娶到這些家族的女孩子,等於拿到了躋身朝廷的入場券,所以唐朝男人削尖了腦袋也想和這些豪門聯姻。根據市場供需原則,當時豪門少女變得奇貨可居,想娶她們要交一大筆禮金,男人們還是趨之若鶩。著名的唐傳奇裏就寫到霍小玉的情人李益為娶大姓女而離棄了這個溫柔癡情的美麗女子。
唐朝的女權發達,很多男人索性也不走婚姻這種持久性交易,直接靠和有權有勢的女人一夜情上位。除了武則天公開養麵首,太平公主、韋皇後、上官婉兒、虢國夫人等都接受過男人的有償陪侍,當然她們的賞賜是官位,這些男人的報酬比“天上人間”的小姐要高得多。不是所有的男人想獻身就有機會的,多才而缺德的宋之問同學主動上書給武則天,要求上床表達忠心,可是武後回絕了他,說他雖然臉蛋清秀、文采煥然,可是有口臭這一重大生理缺陷,達不到當女皇性服務生的標準。當然獻身的男子也不見得是壞人,偉大詩人王維、李商隱都因得到過公主們的賞識而成名,他們的文學史地位最終靠作品而不是緋聞確立。
唐代以後,中國的門閥社會就結束了。男人們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地去求娶大姓女了,而且發明了裹小腳的美容技術和講貞節的思想方法,把女人從精神到肉體,徹底奴役了。男人們氣勢越來越盛,可是攀附豪門的心一點兒也沒減少。《琵琶記》、《秦香蓮》等一係列優秀的民間文藝作品反映的都是男性知識分子一有機會就想甩掉黃臉婆,勾搭相府千金乃至公主的美好願望。他們嘴上也跟著譴責,但內心深處到底渴望有這樣的美事,畢竟這世上沒那麽多趙五娘、包公來戳穿或懲罰這些負心人的。
非知識分子男人沒有科舉仕進的可能,於是他們就靠民間故事來滿足自己的豪門幻想。織女,白蛇,田螺姑娘,都是既掌握了先進技術,又有家族背景的神仙或妖怪,她們不去誘惑帝王將相,專撿孤苦伶仃的放牛娃、小夥計和農民哥哥下手,非要給他們生兒育女,幫他們脫貧致富不可。這可是娶人間的豪門女子都帶不來的幸福呀!
到了當代社會,為了招工、上學、升官、發財的種種目的,不少男人還是在尋找可以攀附的大小“豪門”,這其實是無數的“鳳凰男”故事的核心。然而社會輿論對他們是寬容的,在論及這些男人時,重視的是他們追求美好生活的誌氣和眼光。
在婚姻問題上,現代女人終於有了“父母之命“以外的選擇自由,可是一旦流露出有對美好物質生活的渴望,等待她們的往往是“虛榮”、“輕薄”、“膚淺”這樣的標簽。想嫁入豪門的,更是要接受輿論的口誅筆伐,仿佛追求個人幸福與物質享受,是女人不可饒恕的原罪。
由此可見,在男女問題上,中國社會依然深刻地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