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秋風舞,又聞蘆花香
小船悠悠飄在那青青的蘆葦蕩
那年將軍來,率兵走江南
船頭一把小雨傘,撐破滿天霧茫茫
蘆葦風中搖,十萬旌旗動
彎弓射日燃薪火,燎原氣勢壯
——歌曲 [青青蘆葦蕩]
序
陳遠的老家,也就是他父親─以及他父親的父親─的家鄉,坐落在長江對岸那一片長滿蘆葦蕩的多水的地方。老家對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既遙遠,又親近。不過,老實說,對於此次還鄉,陳遠可沒抱有什麽奢求。
(一)
七六年的夏天,十六歲的陳遠在上海剛剛念完高中第一年。暑期之前,父親老早就吩咐他,要他帶著十三歲的弟弟陳近一起去鄉下老家過假期,代替他去看望六年前從鎮辦中學校長崗位上退下來的爺爺。陳遠噘著個嘴,心裏老大地不情願,因為他本來已計劃好要趁這個暑假跟幾個要好同學好好玩一玩,但“光宗耀祖”思想嚴重的父親,卻堅持要他這麽做。“有什麽可以拿去光宗耀祖的?”陳遠強著嘴說。可是,再強也沒有用了,父親連船票都給他們買好了,還買了一大堆東西,像上海特產蛋糕啦,糖果啦,卷子麵啦,還有年糕,滿滿地塞了一大旅行袋,專門要孝敬爺爺、叔叔嬸嬸們的。
暑假第三天,父母把兄弟倆送到十六鋪碼頭。雖然五年前曾經跟著父親去過老家,可兄弟倆自個兒坐船去遠方,這還是頭一遭。於是,父親把陳遠拉到跟前,又一次囑咐他一路上的注意事項,耐心地關照他如何從大輪船轉換到要帶他們去老家的小船上,告訴他們萬一小叔沒能在老家鎮上的船碼頭接到他們時該怎麽辦。母親則在一旁一次又一次叮囑哥哥要照顧好弟弟,要注意安全,提醒他別弄丟了縫在短袖襯衫下擺反麵的一個小布口袋,裏麵裝著父親給爺爺的一百塊孝敬錢和三十斤全國通用糧票。
“路上的零用錢放好了嗎,遠兒?”媽媽不放心地問道。
“我已放在屁股後麵的褲袋裏了。媽,您放心吧。”陳遠聽話地回答。同時用右手去摸摸後麵的褲袋,將上麵的鈕扣扣死。
上船的通道放行了。許多的旅客開始爭先恐後往前擁擠。父母把陳遠陳近送到通道口,把一大兩小共三個手拎的袋子交給兄弟兩人,他們每人還肩背著一個書包,裏麵裝著暑期的作業和幾本大部頭小說。
“到了以後盡快給我們寫信報平安啊!”末了,媽媽還追著他們的背影關照著。
(二)
坐著從上海港啟航的輪船,沿著滾滾長江一路北上,經過一夜航行,第二天一早抵達江蘇內陸一個港口,再由那裏換乘一種用小柴油機引擎牽引的木船在河道裏開,坐著這種速度明顯要慢很多、一共載有上百人的小船走大半天,直至目的地。這一切,對於從大上海來的這對兄弟來說,實在不是什麽難事。
他們並沒有丟失現金與糧票,三個旅行袋加上兩隻書包完整無損,他們一路平安。倒是路上船艙裏悶熱的氣溫,加上滿船香煙味的熏烤,讓他們沒有休息好。特別是坐上小木船後不久,兄弟倆感到渾身皮膚癢癢,若不用手去撓的話,就仿佛活不下去了。
當船終於在下午三點半到達老家鎮上的碼頭時,小叔早已等候在那裏。小叔是爺爺最小的兒子,排行老六。差不多十八年前,小叔從當地一所師專畢業後,一直在家鄉一所民辦初中當國文教師,最近被提拔成副校長。四十出頭的他一臉憨厚,連說話都文謅謅的,一股子和氣勁。
“路上一切還好吧?”小叔一邊幫侄兒們拎一大一小兩件行李,一邊問他們。
“還好。隻是船上的香煙熏得我夠嗆。”陳遠說。
“我們還在小木船上被什麽東西咬得全身癢癢呢,小叔。”弟弟陳近趕緊補充一句,一臉委屈的樣子。
小叔溫和地朝他們笑笑,並不回答。他領著他們朝不遠處另外一個小碼頭走去,那裏係泊著一艘自家的小船。這艘小船頭上可以坐兩個人,中間橫著的一塊木板權當作板凳,上麵再可以擠三個人,而船長則在船尾用一根長長的粗竹竿撐船,定行進的方向。老家水鄉的男女老少幾乎人人都會駕駛這一類小木船,奔走在由蘆葦蕩圍繞起來、四通八達的水路交通體係裏。
“陳遠,你爸、媽還好嗎?”今天做船長的小叔熟練地撐著小船離開碼頭,朝著蘆葦蕩中間一條細窄的水道駛去。
“他們都挺好。隻是爸爸最近特別忙,常常需要加班加點。”陳遠的父親是小叔的四哥,在上海一家食品廠裏當技工。
“那你們這次來,打算住多久啊?”
“大概一個月左右。我爸要我們在八月初回去。”
“陳近,你在讀幾年級啊?”見陳近帶著好奇,東瞧西看,小叔突然換了一個話題問。
“啊,啊,什麽? …噢,我剛讀完初一。”陳近在哥哥重複了問題之後,紅著臉說。
“喜歡看什麽書呢?”小叔接著問。
“我喜歡看偵探小說。”
“你呢,陳遠?”
“我喜歡言情推理和古典類小說,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您呢,小叔?”陳遠反問。
“我嗎?我一直比較喜歡曆史小說,但我更喜歡好的散文。現在太忙了,沒有太多時間看我喜歡看的書了。”
“您每天還需要上課嗎?”
“當然。我一直在教畢業班的語文。”
下午的太陽照在人身上熱烘烘的,但從蘆葦蕩裏飄過來的一陣陣輕柔的風,在微微壓彎了蘆葦花之後,吹到人身上,還是讓人感到些許涼爽。陳遠跟小叔說著話,而陳近則將手伸入河水,把玩著倒行逆施的水流,有時突然伸一伸身子,像是要捕捉水裏的魚什麽的,有時又冷不丁插進話來或問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
約莫一個小時後,他們到了爺爺居住的陳家莊。爺爺的半磚半草、又小又舊的房子出現在一片種了許多菜蔬的自留地上,離開河邊不遠,河的邊沿長滿了一人高的蘆葦。
“爺爺哎,您的上海孫兒們到家啦。“小叔用老師特有的大嗓門喊著宣布。
(三)
從小屋裏跑出來一群人,裏麵有五叔、五嬸、小叔的妻子(陳遠稱呼她麽嬸),還有好幾個堂弟堂妹,高大但略顯肥胖的爺爺落在人群的後麵。小叔十一歲的女兒陳翠挽著七十一歲高齡的爺爺。他一邊滿臉堆笑地走,一邊嘴裏不知在說些什麽。等到陳遠們上了岸,走近十來米的距離,才聽清老爺子說的話:”…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直在盼著你們哪。感謝老天爺,你們總算到了。你們一路上可平安?我一直盼著哪。“
進了屋子,陳遠看到大家正忙著做晚飯呢。鄉下人接待遠道而來的親朋好友,免不了是把平時舍不得吃的雞呀鴨呀宰殺了,還有從集市上買來的肥肥的豬肉,自家地裏種的新鮮蔬菜。五叔還特地從附近蘆葦蕩裏捕了兩條鯉魚。爺爺和叔叔們趁女人們在燒柴禾的灶頭上忙著飯菜的時候,把剛從大城市裏來的兄弟倆拉近自己身邊,拉起家常。陳遠一邊和弟弟回答爺爺問長問短的話,一邊從縫在衣服上的小口袋裏,把孝敬爺爺的錢和糧票拿出來,送到他的手上。老人一手接過東西,臉上樂開了花,可嘴上還反複說:”其實我已經夠用了。你們自己留著用吧。“小叔看見一百元錢,眼睛圓睜得像鯉魚的眼珠子一樣,大聲說:”我的媽呀!這可是我好幾個月才能掙到的錢呀。“
一會兒,香噴噴的飯菜端了上來,十幾個人圍著一張破舊的大桌子吃飯。爺爺將陳遠陳近一邊一個安在自己身旁,還親自動手往兩個孫兒的碗裏夾魚夾肉,完了順手往自己嘴裏夾進一塊香噴噴的紅燒肉。努力嚼了幾下,然後他含糊著嘴對陳遠說:”唔,這鄉下…比不得…你們上海哪。隻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開開心心…吃肉吃鴨啊。“
晚飯後,陳遠把父親早已在上海分配好的禮物一家一份拿給了爺爺、五叔一家、小叔一家,送給大伯家的那份得留著,因為他們住在九裏地以外的另一個鎮上,要過幾天去那裏看望伯父時再帶去。鄉下天黑以後便點起煤油燈,趕不上城市裏用電燈泡照明。七八點鍾,細心的五嬸已早早在爺爺的屋裏給侄兒們鋪好了簡易床,便催促起大夥來:
”爺爺呐,侄兒們走了長路也累了,讓他們早點睡覺吧。“五嬸接著轉身對兄弟倆說:”我說陳遠、陳近,你們今晚先在爺爺這裏睡。明天早上我和麽嬸一塊過來接爺爺和你們去吃早飯。你們好好睡,不用起太早。哎,你們大夥兒,快走吧。“
一路上的勞頓,再說輪船上也無法睡好覺,陳遠還真覺得又累又困。這一夜,爺爺震天響的呼嚕也沒能把這兩個從大都市裏來、在鄉村簡單生活條件中睡第一晚的年輕人給吵醒。
(四)
早晨六點多鍾,早起的爺爺已經在外麵做完了他稱之為晨練的幾套動作,無非是踢踢腿,甩甩雙臂,扭動幾下略顯肥胖的身體,然後用手拍拍腦袋,按摩肚子,使勁呼吸外麵新鮮空氣。對於在鄉村生活的人來說,這些手腳動作簡單實用,不用花錢照樣鍛煉身體。
紅彤彤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透過蘆葦蕩和田野裏的薄薄晨霧,透過從農家升騰起來的炊煙,照耀在綠油油的莊稼上,也照耀在小河裏,好一派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兄弟倆還在床上睡著。八點來鍾,當他們終於醒來,麽嬸和她的女兒陳翠已經過來叫他們去吃早飯了。
爺爺一共有六個孩子:除了二姑早年夭折外,大伯和五叔在家鄉務農,三姑和父親(老四)在上海工作,小叔當老師。十幾年前,奶奶也早早過世了。從此,爺爺便在鄉下的老大、老五、老六家輪流搭夥,各吃兩天。早些年每逢寒暑假,他還要到上海兒子女兒家輪番住住,後來年紀大了,腿腳也不靈活了,索性就懶得去上海了。這也就是父親派陳遠他們來家鄉探望爺爺的緣故。
農村的人很勤快。一吃過早飯,大人和放暑假在家的孩子就忙開了。忙農田的,割草喂豬的,到蘆葦蕩裏養魚蝦的,到集市上買賣東西的,幫父母看年幼弟妹的,每個人有每個人每天該忙的事情。頭幾天,陳遠哥倆還覺得挺新鮮,自願要求幫著叔叔嬸嬸們東幹幹,西忙忙,不亦樂乎。反正不能老呆在家裏,整天陪著爺爺聊家常,看他練書法,或者聽他老嘮叨過去的故事。這多沒勁啊! 現在是放暑假,放假就是玩麽!
剛開始時哥倆嫌這裏髒那兒臭的,可兩天一過,他們全然不在乎了。五叔的兒子陳庸(村裏男孩們都管他叫三大頭)跟陳近年齡相仿,於是他們便玩一起去了。第三天上午,三大頭和陳近去給豬喂食,其中一頭不聽話的豬直衝著陳近拱過來,豬圈裏濺起的髒物弄得他滿身全是,在一旁觀看的哥哥笑的差點背過氣去。
不過,鄉村裏能做的事情幾乎天天在重複著做,沒有多少新意。五六天下來,十六歲的陳遠開始心煩起來。想到此時在上海的幾個要好男女同學一定開心地玩得不知天不知地的,他就更思念上海了,思念他的那些夥伴們。他覺得爺爺這裏的生活一天慢似一天。外向頑皮的陳近倒滿不在乎,每天玩得像個泥猴子,高高興興。他有三大頭、陳翠等一班年齡跟他差不多的孩子陪伴,或者說是他陪伴他們,他一點也不像哥哥那樣心裏有什麽失落感。
(五)
爺爺催著小叔帶兩個侄兒到大伯住的鎮上去走走,散散心。於是,星期天上午,小叔帶著他們,坐上小船,到九裏外的鎮上去。陳遠的興致並不高。但到鎮上走走,總比老呆在村子裏強。
大伯因患了一場重病就一直在家養病。他的大兒子在鎮裏當幹部,媳婦在衛生院工作。剛過五十的大伯和老伴就常常住在兒子家,順便幫著照看兩個孫子孫女,把家裏的農活全交給了二兒子。
鎮子其實並不算大,汽車道路窄窄的。小叔帶他們在鎮上走著看著,陳遠心想:跟上海郊區外婆家的鎮子比起來,這簡直小的根本無法比啦。大伯一家很熱情。星期天休息在家的堂哥,當著堂嫂和弟弟們的麵,提起當初他從農村被保送進大學讀書時,四叔是如何如何慷慨幫助他的。午飯前,陳遠將隨身帶來的一份給大伯家的禮物給了他們。
飯後,一個同住鎮上的遠房親戚上大伯家串門,看到有兩個剛從上海來的晚輩在場,便順口提及他的外甥閨女不久也要從上海來鄉下看望她的外公外婆,而他們正好跟爺爺住在同一個村莊裏。陳遠聽說有上海老鄉要來,而且還是個女孩子,情緒馬上振作起來。他最後被告知,這個遠房親戚十五歲的外甥女名叫裴華,剛在上海讀完初中。在北京當副教授的三舅回家鄉探親路過上海時,將會順便將姐姐的女兒一同帶來過暑假。
那天晚飯吃的很早,因為他們要趕路。辭別大伯堂哥之後,在回爺爺家的路上,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陳遠的興致比上午來的時候高出很多。他跟小叔在路上興高采烈地聊個沒完,就連陳近在船邊玩河水時將他弄濕,他也不在意。
(六)
接下來的幾天,陳遠在爺爺家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他拿出從上海帶來的大部頭小說,津津有味地看起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裏娜>本來讓他看得心煩意亂,現在他卻全部撲進小說的情節裏去了。
一天午飯後,爺爺在小叔家休息,陳近早就和三大頭等一幫男孩瘋玩去了,陳遠安靜地坐在房子遮陽一側的屋簷下讀他的<安娜>。堂妹陳翠帶著同村一個女孩陳琳來家裏玩。陳琳看到陳遠,怯聲怯氣地告訴他說,她表姐來了。
“你表姐?她叫什麽名字?”陳遠迫切地問。
“裴華。”她答道。
“告訴我,你們家在哪裏?堂妹,你能陪我去嗎?”他轉去問陳翠。陳琳的家離得並不遠,穿過一片地,隔著幾排樹和一條河,用不了走幾分鍾他們三人便到了。
陳遠和裴華其實是遠房堂表親關係。陳遠爺爺的爺爺和裴華外公的爺爺是同父異母兄弟。陳遠的父親管裴華的外公叫堂叔,她的母親管陳遠的爺爺也叫堂叔。陳遠和裴華不曾見過麵,也就談不上彼此認識了。
陳遠放慢腳步,看到在二十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座跟他爺爺的房子差不多破舊的矮房子。屋前樹蔭底下,坐著一對七十開外的老人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一個穿天藍色裙子的女孩背對著陳遠他們。他們正熱烈地談著話。看見有人走近,戴鏡人停下說話,抬頭朝著來人喊話:
“陳琳,你把誰帶來了呀?”
“三叔,他叫陳遠,是陳翠她四伯家的兒子,從上海來。”十二歲的陳琳依然怯聲地說。
被叫做三叔的中年人一邊站起身,一邊像是要對所有在場的人宣布新發現似的:“這麽說來,他是我四哥的兒子嘍?”他說話的當兒,坐在小板凳上穿藍裙子的女孩也轉過身來,看著滿臉通紅的陳遠。
陳遠不好意思地朝前跨了一步。“三叔,您好。”他向著三叔有禮貌的微微鞠躬,然後轉向兩位老人。“爺爺奶奶,你們好。是的,我叫陳遠。我和弟弟陳近一個半禮拜前從上海來的,是專門來看望我爺爺的。”與其說陳遠是在向那三位長輩說話,還不如說他是講給那姑娘聽的。因為他在說話的同時,還用躲閃的眼神去偷偷地看她。姑娘有點害羞地朝他微笑了一下。
“噢。那你父母一起來了嗎?”三叔接著他的話問。
“他們沒來,因為工作太忙。我們自己來的。”
“是嗎?你們還真了不起。”三叔帶著讚許的口氣說,“陳遠,讀中學幾年級了?”
“剛讀完高中一年級,三叔。”
“這麽說來…哦,對了,對了,忘了給你們兩個上海小老鄉彼此介紹了。陳遠,這是我外甥女裴華,她剛好比你低一年級。裴華,見過陳遠。”
兩個早已交換過的眼神再次相遇了,然後又各自不好意思起來。最後,還是女孩更勇敢些,她站立起來,向著陳遠問道:
“我以後可以叫你陳遠嗎?”
“當然。”
“你打算在這裏住多久啊?”
“一直到八月初。我父母希望我們八月二日回到上海。你呢?”
“我大概在八月十日回去。”
見兩個年輕人開始用上海話聊起來,三叔便重新坐下去,與他的父母恢複談話。而陳翠和陳琳兩個小女孩看到已沒自己什麽事了,早一溜煙地跑掉了,繼續去玩她們自己的遊戲。陳遠和裴華,雖然剛開始時彼此還有些生疏,但半個小時過去後,便像兩個一見如故的人,話講個沒完,非常投緣。
陳遠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姑娘長著一雙大眼睛,笑的時候,臉頰兩邊的小酒窩一動一動的,黑黑的頭發不算太長,用一根考究的繩子係成一卷,放在自己的背後。在夏日炎炎的天氣裏,黃綠白三色為底色、用細小格子點綴的襯衫配上藍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顯得非常的協調、大方和好看,使她更加楚楚動人。陳遠暗自想,像她這麽好看的女孩,在他自己的學校裏也不見得能找出幾個。陳遠覺得自己運氣特別好,能在今天遇見和認識這麽有吸引力的漂亮姑娘。他喜歡上她。
(七)
裴華的三舅要到縣城辦點事探訪朋友,順便想帶外甥女去轉轉。外甥女則趁機提議舅舅帶上陳遠兄弟倆一起去,路上好作個伴,可以有話說,不至於太冷清。三舅笑了笑,沒有拒絕。於是,三個少男少女跟著三舅坐上一艘載員二三十人的機帆船去了一趟縣城。一路上,舅舅看到他們三個年輕人有說有笑,講著隻有他們三人能聽懂的上海話,互相開著小玩笑,嘻嘻哈哈,給沉悶並散漫著煙味和臭氣的船艙內帶來了青春的氣息和活潑,也給那個單調枯燥的年代,帶來了隻有年輕人擁有的快樂色彩。
講累了,笑話也說夠了,便停下來聽三舅講,或彼此間互相看著,或看看河裏有什麽神秘稀奇的東西,或向遠方蘆葦蕩長時間凝望。這一天,年輕的心似乎貼得更近了。
(八)
進入七月下旬,天氣變得格外地炎熱起來,就好像人們突然一下子住進了從天上無端掉下來的一個巨大的聚火盆裏似的。後來過了好多時候,陳遠才從報紙上讀到氣象學家們的分析,說那年的夏天跟往年相比,的確顯得特別異常。
村子裏的人們一大早忙完各自的農活和家務,便早早的歇息了。天實在太熱,熱得讓人無法活動。爺爺吃完早飯,拿了一把蒲扇,坐在小叔家屋簷底下涼快的陰影裏,用上了年紀的人少有的大嗓音在跟小叔說話。爺爺這幾天對陳遠特別有意見,因為除了回來吃飯,一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不知去哪裏忙了。爺爺問他時,他還支支吾吾不肯說。
“老六啊,你說這陳遠哥倆都在忙些什麽呢,怎麽整天不見他們的影子呢?”
小叔聽到父親的問話,詭秘地一笑。”聽說他最近老去八叔家那裏。“他回答。八叔就是陳琳的爺爺。
”他去那裏幹什麽?“老人更加氣惱陳遠了:他哪裏是從上海來看望我呢,他分明是去認別的爺爺了麽。
”聽說八叔家的外孫女也從上海來了。兩個年輕人聚在一起有話說,再加上他們都是上海同鄉。“
爺爺開始擔心起來。“兩個青年男女整天混在一起,成何體統?要是他們出點事,我怎麽向老四他們交代?”
“爸,您老人家想到哪裏去了?他會出事?”小叔替陳遠打圓場。在陳姓家族晚一輩裏,他最看好陳遠,認為他是最有可能為他們家族門庭增光添彩的人。“您要是說陳近的話,我倒還可能同意您。”
“那也沒有整天廝混在一起的道理啊。再說,人家家裏會怎麽看我們呢?一定要說我們沒有家教啊,無禮啊。”老頭還是不肯罷休。
“爸啊,您實在是多想了。人家城裏人在一起聊聊天是很正常的,他們無法跟我們鄉下人整天聊天啊,沒太多的東西可談。他也沒法整天跟您老呆在一起啊,要不然,您成天問他讀書成績如何,中國曆史讀多少,書法練沒練,那人家年輕人早就煩死您啦。”小叔的一席話,總算平息了老頭心中的一些不平。天氣太熱,心急火燎的,對身體沒什麽好處。
看來,從當地師範專科畢業的新校長,和從舊時代私塾裏走出來的退休老校長,在看待問題的方式和態度上到底是不一樣啊。對新事物的接納和包容,相差甚遠。
那天吃過午飯,陳遠拿出他那本快看到尾聲的大部頭書,想趁著天熱沒什麽事可做的時候,一口氣把它讀完。看過十來頁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看進去什麽。最後,他將書本合上,朝小叔家的餐桌上一扔,仿佛有事似地往外一路小跑。他走過一些田地,穿過幾排樹,跨過一座橋,便來到陳琳爺爺家。他看到裴華和外公坐在屋子外麵的大樹底下,外婆好像在屋子裏張羅著什麽,其他人都不在。三舅已經離開回北京去了。裴華坐在那裏,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外公則端著他的水煙壺,巴噠巴噠地抽著。
“喂,裴華,你在忙什麽呢?”陳遠明知故問。
“你沒看見嗎?天氣太熱了,什麽事都做不了。人家正心煩著呢。”女孩不開心地說。
“你想跟我們出去轉轉嗎?”
“我們?誰是我們?你能有什麽好注意?”她不屑一顧。
“我真的有個好主意。反正天熱,我們叫上陳近他們幾個,去玩船,去遊泳。我想我們還可以捕魚捉蟹。”陳遠得意地朝著裴華說。
“遊泳?捉蟹?到哪裏去遊泳啊?我可沒帶遊泳衣。再說了,你會捉蟹嗎?”少女一片狐疑。
“當然會。我小時候常到上海郊區我外婆鄉下的河裏抓魚撈蝦的。”自然不甘示弱,陳遠自信地說。“我想這裏的魚蝦不會比上海的聰明多少。我們去蘆葦蕩的湖裏遊泳。至於你的遊泳衣嘛…哎,你那天不是穿一條淡黃色西裝連衣短褲麽?”
“怎麽?你打我褲子的主意啊?”裴華是上海女孩子中屬於很懂打扮的人。在那個時代,那樣的衣著已經算是很新潮的啦。她有些舍不得。
“沒事的。就用一次嘛。再說,那次我們去縣城,我還專門注意過這裏的水質,不知要比上海的水好幾千倍。清澈幹淨,它不會弄髒你的褲子的。放心吧,就當是在自來水裏洗了一次。”陳遠竭力地試圖說服將信將疑的女孩。
“好吧…可是,你說我們到蘆葦蕩裏去遊泳?那裏安全嗎?”
“一點問題都不會有的。那裏的水並不深。”陳遠胸有成竹地說,好像他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
“行。那我就聽你的。你可不能騙我啊。”
“不會的,不會的,我的小姐。我哪能騙你啊!”陳遠一麵說著話,一麵推著裴華往屋裏走。“你快到屋子裏準備一下,換上那條西裝短褲。我在外麵等你。別忘了另外帶些幹衣服,啊。”
沒過多久,裴華出來了。她已經換上那條西裝短褲,臉上微微地泛紅,黑黑的半長頭發仍然用那根考究的發繩紮起來,甩在背後。這身打扮,把少女苗條的身材,還有她鼓起的胸脯,完美地襯托出來,使她變得更加漂亮。陳遠在一旁看的發呆。
“奶奶,我跟陳遠表兄出去玩一會兒。很快就回來。”裴華向著還在擦洗爐灶的奶奶大聲說。外婆在裏麵應了一下,關照要注意安全。外公照舊抽他的水煙壺,眯縫著滿是皺紋的眼睛,笑嘻嘻地看著他倆走了。
(九)
陳遠的堂弟三大頭撐著自家的小船,帶著陳遠兄弟、堂妹陳翠、裴華和她的表妹陳琳,向著蘆葦蕩開闊的水麵駛去。抓魚蝦用的竹簍子和撈網躺在船中央當作船艙的凹槽裏。好幾個西紅柿、菜瓜、胡蘿卜、黃瓜擱在一旁,有些上麵還帶著一些泥土。堂弟光著上身,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下,身板顯得有些單薄,不像農村長大的孩子應該有的強壯體格,還比不上年齡與他相仿、在大城市裏長大的陳近呢,肯定是農村營養不良造成的,陳遠心裏這麽想著。三大頭撐船的本事跟他瘦弱兮兮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不一會兒,小船在他的手中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到處長滿蘆葦的水鄉中飛馳。
無邊無際的蘆葦蕩充滿了神秘色彩。近處,在有深有淺、碧綠清澈的水中,蘆葦蕩在這裏生生不息,一派鬱鬱蔥蔥,水中魚兒遊哉悠哉,蘆葦深處,時不時有飛鳥往來。再向更遙遠處望去,灰蒙蒙蒼茫無限,在遠遠的某個地方,仿佛與天連在一起。
據說好幾百年前,這裏渺無人煙。不知從哪個朝代開始,江蘇的巡撫府開始將發配的囚犯往這裏送。後來慢慢地,人丁開始興旺起來。就有點像當年大英帝國的國王把英倫三島上的囚犯往澳大利亞送一樣。不過,有點不一樣的地方是,幾百年過後,澳大利亞變成一個獨立、發達、富足的島國,而這裏仍然非常貧窮。雖然水係發育得不錯,但方圓幾百裏由淺淺的海灘慢慢蛻變出來的蘆葦蕩形成的河湖體係因為普遍的水深不足,大的運輸船開不進來,加上那時候陸路交通不發達,連一條像樣的公路都沒有,所以這裏豐富的物產尤其是淡水產資源運送不出去,而這裏所需要的東西也運不進來。多少年來,由於客觀和主觀原因,這裏老百姓的生活普遍很苦,比起江蘇其它富裕的地方,相去甚遠。
可是這天下午,陳遠一副好心情,他可沒功夫去理會生活裏這些酸甜苦辣的破事情,他小小的年紀管不了這些。他要盡情享受並陶醉在自然界裏這一切的美好中,藍天白雲,清澈如鏡的水,蘆葦叢中被掠過的輕風略微壓彎的蘆花和葦莖,還有被他們的不期而至驚嚇得飛起來的叫不出名字的鳥。更何況,身旁還有佳人相伴。
“堂弟,那是什麽鳥啊?”看到一群白色的鳥被他們驚飛,他突然問三大頭。
“那是鷺鷥鳥,哥。”
其他幾個人也紛紛轉身去看向遠處飛去的一群鳥。
陳遠今天興致很好。多年愛讀書積澱下來的底子,讓他詩興大發。他情不自禁地朗誦起唐朝詩人司空曙的詩句來:
“釣罷歸來不係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然一夜風吹去,隻在蘆花淺水邊。”
他津津有味地朗誦著詩句,其他的人好奇地盯著他看,一頭霧水。隻有裴華一知半解。過了片刻,小船來到最大的一處蘆葦蕩中間的湖泊,水麵安靜無聲,風微微吹來,讓人覺得很愜意,微風在湖麵上蕩起陣陣漣漪,非常好看。這班孩子中,數陳遠年齡最長。於是,他下命令似地對大夥兒說:
“我先下去試試水深,你們都呆在船上,等到我叫你們下來的時候你們再下去。堂弟,把船看好。陳近,你把裴華看管好,我怕她水性不會卻會任性。”他最後這句話把裴華氣得嘴巴噘得老高。
陳遠脫掉上衣,赤露著身子,隻穿一條卡其布做的深藍色短褲,“撲通”一聲直挺挺豎立著跳入水中。水麵很暖和,可是到了大約有兩米左右的水底,水溫是涼涼的。他把兩隻腳伸入湖底,發現那裏的淤泥非常鬆軟,有些泥巴粘在他的雙腳,給人一股涼爽的感覺。他屏住呼吸,睜開雙眼往上看,從依稀可見的湖水中,他看見小船和上麵幾個人晃動的影子。他頑皮地決定跟他們幾個開個玩笑。於是繼續屏住呼吸,從船底下遊到船的另一側,然後悄悄地露出水麵,仍然不動聲色。
船上的人看見陳遠從船上跳下去,五六分鍾過去了仍不見他上來,都有些著急了。裴華問陳近:
“陳近,你哥他水性到底怎麽樣?怎麽這麽久了還不見他上來呢?”
陳近不置可否。他也不知道哥哥是怎麽啦。
“要不要我們下去看看?”裴華不放心地問。
“不用啦。哈哈哈…”陳遠從船的另一側接過話茬說。裴華假裝很生氣的樣子。陳遠知道自己做過了頭,便帶著歉意跟大家說對不起。直到裴華重新露出笑容。
“陳庸,請你把船搖到那邊蘆葦叢那裏。我遊過去看看能否抓到些魚呀螃蟹什麽的。”陳遠吩咐著說,完了,自己一個猛子向那邊遊去。
三大頭便跟著堂哥把船靠過去。陳近在船上手癢癢直想往水裏跳,可是陳遠還沒有讓他們下水,他隻好暫且忍著。裴華坐在船頭,眼睛緊緊隨著陳遠而去,心想這自吹自擂的家夥到底能行嗎?陳翠和陳琳兩個年齡較小的女孩,對哥哥姐姐們的事似乎並不上心,兩人自己玩起隻有她們能明白的遊戲來。陳遠遊到蘆葦的邊上,狠狠吸了口氣,沉下身子,到蘆葦底下的土裏找蝦蟹居住的洞穴。小時候,他跟外婆那裏的小夥伴,在河裏或湖裏靠岸邊水下的泥土裏找到這樣的洞穴後,便用兩隻手堵死洞口,然後一隻手繼續堵住洞口,另一隻手則慢慢地伸進洞裏,直到把螃蟹呀,蝦呀逮住,有時候還會逮到泥鰍和魚呢!陳遠決定如法炮製,他想,沒有理由會讓這種方法在這裏不管用呀。十多分鍾後,他除了幾隻連他自己都不忍心抓上來的小蝦米和殼子還軟軟的小螃蟹外,什麽都沒逮著。他不死心,又過了十來分鍾,他最後從水下撈上來好幾隻大大的蚌和一大堆螺螄。看到陳遠擺放在船頭她腳邊的這一堆戰利品,裴華笑得前仰後合。
“哇,看看,這就是我們上海鼎鼎有名的捕魚能手和撈蟹專家今天的大豐收啊。”裴華一麵笑,一麵挖苦地說。“魚在哪裏呢?蟹又在哪裏呢?看樣子,今天晚上我們得吃河蚌炒螺螄嘍。”
船上所有其他人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陳遠慚愧的臉頰漲得通紅通紅,跟放在船艙裏的西紅柿差不多。他想爭辯,可是少女一連串響鈴似的笑聲讓他無法說上話。他曉得自己出了洋相,哎,老家的魚蝦的確比上海的要狡猾許多。可這不是他的過錯哪。他知道自己頂不過上海姑娘尖利的嘴巴,但他想要好好地報複她一下。乘她不備,他向陳近使了個眼色,並做了一個搖晃的手勢。一向調皮的弟弟心領神會。陳近趴在三大頭的耳朵邊說了些什麽,於是兩人使勁搖晃起船來。還沉浸在快樂當中的裴華冷不防碰到晃動愈來愈厲害的船,她開始踉踉蹌蹌起來,一不小心沒有站穩,便從船頭跌落下來。
陳遠看見後,拍著巴掌叫好。“大家看呢,我終於抓住一條大活魚啦,”一邊說笑著,一邊將驚嚇中的裴華一把扶住。裴華顯然識破了他的詭計,用拳頭捶打她的遠房表哥。
“我打你這個壞蛋。誰讓你來作弄我。你這個壞家夥!”陳遠一麵笑著躲開裴華軟綿綿的憤怒拳頭,一麵迅速遊開,還使勁叫著:
“陳近,你們也快下來逃吧。要不然,一會兒你們也要遭拳頭的殃了。”
還沒說完,陳近早就撲通跳進水中,三大頭陳庸遲疑了一會,隨後也跟著跳入水裏,用難看的狗爬式動作遊起來。船上剩下的兩個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知所措,最後還是決定呆在船上,接著玩她們的遊戲。陳遠繼續在前麵逃,裴華跟在後麵追,一邊追,一邊依然罵陳遠。陳近和三大頭往另外一個方向早就遊得遠遠的了。
裴華在後麵顯然體力不支,慢了下來。於是,陳遠停下來,一麵看她,一麵朝落在後麵的她遊過去。等他遊近了,她一把抓住他,氣喘籲籲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喘氣,再也沒有罵他的力氣。陳遠大方地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不久她的一隻手搭到他的另一隻肩膀上,剩下的一隻手握住陳遠的一隻手。她軟綿綿的的身軀緊緊貼著他。陳遠看著她,一股衝動好像馬上要冒出他的頭頂,他覺得身體裏有一種不知是血液還是別的東西在急速地流淌,壓迫得使他隻好大口喘氣。自從懂事起,這樣親近地和女孩子在一起,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呢。少女在水中閉上了眼睛,舒服地靠在他的膀臂上,他一直看著她,衝動地直想親吻她。但他還是忍住了。
回到小船上後,男孩子們用手使勁地擰褲子上的水,然後希望借著陽光和炎熱的空氣將衣服晾幹。而裴華則跳進一塊比水麵高出一截的蘆葦地裏,躲進去換幹淨衣服。臨進去時,還再三關照陳遠,叫他們這幾個臭小子別偷看。陳遠們遵守諾言,把頭轉向遠處。大概過來幾分鍾,陳遠突然聽到裴華大聲尖叫的聲音,立刻衝進裴華所在的蘆葦裏。原來已換好衣服的她剛要離開,發現地上躺著一條水蛇,嚇得大叫起來。陳遠走近一看,便笑出聲來。那是蛇在春天蛻皮後留下的一個軀殼。
這一切鬧騰結束後,這幾個堂弟表妹們,個個感到又餓又累了。於是,女孩子們把船上帶來的一堆西紅柿、菜瓜、胡蘿卜、黃瓜都在水裏洗幹淨了,分發給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三大頭撐著船,大家有說有笑,回家了。
那天晚飯,陳遠他們的餐桌上多了蚌肉和螺螄肉這一道菜。
(十)
七月二十八日淩晨不知什麽鍾點,陳遠被床上一陣突然的猛烈晃動搖醒,他以為自己在做夢,還在夢見那天在蘆葦蕩的水中把裴華搖翻入水,或者是跟他同宿一床的弟弟做夢碰醒了他。黑暗中,他起身摸索著點煤油燈用的火柴,但沒摸著,便喊睡在裏屋的爺爺。而裏麵的老爺子也已經被搖醒,正顫顫悠悠地走出來,手裏提著一盞燈。
“爺爺,發生什麽事啦?我怎麽感到劇烈晃動呢?”半睡半醒的陳遠問爺爺。
“好像什麽地方發生地震了。但不像在我們這裏。別慌!”飽經歲月的爺爺沉靜地說。
果然,早上公社的有線廣播報告了地震的消息。那天淩晨三時四十九分五十六秒,唐山市發生七點八級強烈地震,是中國曆史上最悲慘的一次。 這次地震破壞範圍目前不詳,但有感範圍波及全國十幾個省區。目前傷亡人數也不詳。人民解放軍正在迅速開赴災區。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這樣向全國人民宣布這一慘痛的消息。
很快,命令從省裏傳達到縣裏,縣裏到公社,公社到各個村莊,要求各地嚴防餘震和大地震可能在其他地區引發的地震。於是,膽子小一些的和有防備地震知識的人家開始搭防震棚,將吃喝拉撒一應俱全的東西全搬進防震棚裏。很快,一個個地震棚在遠離住房的自留地裏撐了起來。也有少數幾個膽大的人,死也不肯搬到棚子裏去住,說要是地震真的再來了,壓死就壓死唄,更何況自己家裏那個老房子也沒有多少重。
陳遠他們家的人不屬此類。他們屬於怕死的一類,但爺爺不喜歡用“怕死”兩個字,他用當老師時慣用的腔調說:“我們是謹慎的人家。”裴華外公家也屬於“謹慎的人家。”所以,這兩家人跟所有其他”謹慎的人家”一樣,白天到外麵去幹活,其餘時間便鑽入黑乎乎的防震棚裏,誰也不願意呆在房子裏和屋簷下,生怕頭頂上哪根木頭或哪塊瓦片砸下來將自己砸死。陳遠和弟弟覺得這倒是挺有詩情畫意的,在上海可沒有這樣的機會,即使小時候到郊區外婆那裏也沒這麽住過。而嬌氣的裴華可受不了這些,尤其棚子裏白天晚上整天飛來飛去的蚊子,害得她無法休息好。她開始有抱怨。她開始盼望可以早點離開這裏,回上海去。
“陳遠,你們打算什麽時候回去啊?”一天,她問正在開始看另一本大部頭小說的他。
“你,你說什麽?回去哪裏啊?”沉浸在小說裏的陳遠被這麽一問,沒有馬上回味過來。
“回上海呀!”裴華有點不快地說。
“嗷,對不起,剛才思想開小差了。”陳遠馬上說,希望她不會因為剛才沒聽明白她的問題而生氣。“我們還是打算八月初回去,不是三號就是四號,如果走得了的話。
”我想跟你們一起走,你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可是,你原來不是要在十號才走的嗎?你家外公外婆會放心你跟我們走嗎?“
”我想沒問題。我實在不想再呆在這裏了。我想跟你們早點回去。“
外公外婆的確沒有說什麽反對的話,隻是不知道那時候他們能否成行。倒是陳遠的爺爺有點不放心。
”我說陳遠,你們哥倆帶著這麽一個姑娘家同走,能行嗎?“爺爺有一次問陳遠。
”爺爺,怎麽啦?您盡管放寬心吧,路上不會有人把她給吃了。“他跟爺爺開著玩笑說。
幾天後,關於餘震方麵的緊張氣氛逐漸緩和下來,公路鐵路水上交通一切正常運營。陳遠、裴華開始忙著回家的準備。八月三日吃過早飯,陳遠、陳近跟爺爺、叔叔嬸嬸和堂弟堂妹們說告別的話,爺爺關照兄弟倆要常來看望他,叮囑他們要照顧好他們的同伴,別讓她走丟了。裴華也哭紅了眼睛,跟她的外公外婆告別。回去的時候行李一點也不比來的時候輕鬆,爺爺和嬸嬸們不知在他們的旅行袋裏放了些別的什麽沉沉的東西。他們隻知道,口袋裏有一隻活雞和一隻活鴨。陳遠開始時死也不肯帶這兩個活物,但是他最後還是執拗不過老人。現在,他還要為裴華多扛一份行李。不過他倒是挺樂意的。
(十一)
跟來的時候一樣,小叔用船把他們送到碼頭。他們三人按來的時候的原路回去。奇怪的是,在坐用小柴油機引擎拖的木船時,他們不再感到來時那種令人難受的渾身癢癢。不知不覺中,農村的土地和水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讓他們潛移默化。坐在長江客輪的二等艙裏,他們三人擠在同一排的硬木頭長條凳子上。夜航的輪船在長江中順流而下,要到拂曉時分才會到達上海港十六浦碼頭。
用裝衣服的旅行袋當枕頭,弟弟陳近靠在上麵睡著了。陳遠用剛才船上吃飯時裴華剩下的飯菜喂了鴨子和母雞,現在他跟躺在客艙地板上的兩個動物一樣安靜下來。他坐在陳近和裴華的中間。裴華有時候累了,便不知覺地將腦袋擱在陳遠的肩膀上,就跟以前一樣。陳遠毫不在意。他半睡半醒,腦袋裏翻騰著過去一個月,特別是裴華來了以後的日子裏所發生的一切,偶爾他禁不住自己笑起來。
”你笑什麽呢?“可能是他發笑時抽動的身體讓她醒了過來,她問。
”沒什麽。沒有什麽。“他趕緊輕輕地說,生怕吵醒弟弟,同時嘴角依然掛著笑容。
”那你剛才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們過去幾個禮拜中所有令人愉快的事。“
”是啊,剛才我也在這麽想。隻可惜時間過的太快了。“裴華將自己的頭從陳遠肩上移開,然後突然改變話題。”陳遠,將來你會幹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想當一個文學家。你呢?“
”唔,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不會像你這麽會讀書。我沒你這麽聰明。“陳遠還第一次從她的嘴裏聽她這麽說。
”其實,讀書不是憑聰明,而是靠用心,靠努力。你隻要喜歡了,你就會用心,就會努力。“
”你所說的或許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麽?“陳遠不知為什麽自己這麽搶了一句。
”可是,生活中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為什麽要當文學家呢?文學家大都是很窮的。“
”……“陳遠無言以對。最後,他怏怏地說:
”我隻是喜歡而已。我沒有想那麽遠。那是我的夢想。“
長江客輪準時在上海港停靠碼頭。由於沒有來得及通知家裏,沒有人來碼頭接他們。陳遠執意要送裴華回家,她卻不肯讓他這麽做,說你自己的東西已經夠多了。反正她一大一小兩個包,沒問題,她拿得動。她可以自己坐有軌電車回家。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她丟不了。她要陳遠兄弟倆放心。然後再三感謝陳遠他們帶她一同回來。陳遠見她堅持,也就不勉強了。他從書包兜裏掏出紙和鋼筆,將自家的地址寫下,遞給他的遠房表妹。他也讓她給自己寫了地址。於是,他們便分手,各自坐車回家了。
(十二)
一九七六年的中國發生了許多事。這些發生了的事情注定要翻天覆地改變這個國家的命運,也翻天覆地改變陳遠的命運。
從老家回來後,陳遠忙著開學後的學校生活。兩三個月中,陳遠設法與裴華聯係了幾次,但她每次似乎都不是很積極的樣子。也許她太忙,身體不太好,還是家裏發生了什麽?他決定去她家看看。他不想讓他們之間出現他無法理解的隔膜。
他在父親那裏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裴華她們家這門遠房親戚。於是他帶著試探的口吻,向父親詢問。父親告訴他,早年他們這些遠親中間還有些來往,後來就一直停了。為什麽?不知道,父親這樣告訴他。
裴華的家裏布置的漂漂亮亮,就跟她本人一樣漂漂亮亮。在那個時代,像這樣布置家庭的人家並不多。裴華在家裏接待了他。她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那天,他們都不在家,但陳遠見到了他的遠房姑姑和姑夫。姑姑和姑夫都在市外貿局機關裏當幹部。他們對陳遠很客氣,又端水果又拿點心的,但陳遠明顯感到他們並不喜歡自己。裴華既沒生病,家裏頭好好的也沒發生任何事。在送陳遠回家時,陳遠在弄堂口問裴華:
”你最近怎麽啦?你好像不開心?“
”沒怎麽。“
”你能到我家來嗎?“
”再說吧。“
陳遠見她沒什麽情緒,也就不再說什麽。分手後,陳遠心裏想,她父母為什麽不喜歡自己呢?是嫌他長得不帥,還是嫌自己家裏窮呢?也許,他們怕自己跟裴華是遠房親戚,反對他們來往。可那是多少輩子以前的事啦?陳遠回家沒有作聲,僅僅是把它記在心裏。
一九七七年,中央宣布恢複已經停止了許多年的高考製度,從優秀考生中選拔人才上大學。在讀高中二年級的陳遠很快就進入尖子快班,全力為日後高考拚搏。第二年,陳遠考中了上海一所全國重點大學,成就了小叔當年豪邁的預言:他成為他們家族正式考人正規大學的第一人。後來,也成為他們家族到海外生活的第一人。
陳遠想,他總算替父親完成了他多年以來“光宗耀祖”的宿願。
(十三)
裴華最終還是沒有來過他家。
好多年後,陳遠聽說他漂亮的遠房表妹嫁給了一個跟他一樣上過大學的上海小夥子,他的父親在市裏當領導。門當戶對。
陳遠最終也沒有當上文學家。他學的專業跟文學家毫不沾邊。
(十四)
盡管如此,那次還鄉的經曆,卻永久性地銘刻在他多多少少有點文學修養的腦子裏,使他無法忘記。
二○一○年十二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