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過鐵欄門,我冷冷地向前望著監獄裏。我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我麵前的監獄,它清晰而又模糊。它的一切都在我眼裏,但我什麽都沒有看見。
我在思索。我在沉思。
我在思想嗎?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沉淫在我思想的世界裏。偶爾露出猙獰而凶暴的笑容。
好像快晚上十點鍾了。獄警皮鞋來來回回走動的聲音越發頻繁,有時他手中的警棍像是要發泄似地會在某個牢房的門上猛的敲擊一下,仿佛要給什麽人一點教訓,同時也給其他的囚犯一個警告:熄燈的時間快到了。
對於這一切,我絲毫不予理睬,照樣想我的事,照樣沉浸在我自己的世界裏。我依然偶爾露出猙獰而凶暴的笑容。
“38號,你笑什麽?”
忽然一聲大吼傳入我的牢房。我沒有反應,繼續做我正在做的事。咣鐺一記聲響,我牢房門的鐵欄杆被狠狠地擊打了一下。這下,我才把頭更加高昂地抬起來,離開我一直夢遊般在其中遊蕩的思想世界,將眼睛定在來人身上。一個胖胖大大的中年獄警。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What are you laughing at? It's time to turn off the lights. (你在笑什麽呢?快熄燈了。)"
“關你娘的事?”
“What did you say? (你說什麽?)"
”操你奶奶的姥姥!“
”Fuck you! (操你娘的)"
他好像明白我了。倒不是因為他明白我用中文說的話。他從我臉上憤怒的樣子和說話的語氣,猜明白我對他說的一切。於是,毫不客氣地回敬了我一句。
我突然感到高興起來,很高興。我臉上露出一種暖人的笑容,一個勝利者的笑容。他聽不懂我的話,可他說的我全明白。嘿,我有優勢,即便是身處牢籠之中。我笑出聲來。獄警被我突然間感情的劇烈變化弄得莫名其妙,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地發呆,然後覺得我已被他的威攝給嚇住了似的,他也開心的笑了。
“你他媽的別高興,你老婆現在恐怕正在家裏偷漢子呢。”我用中文又添了一句,但語氣溫和,充滿嘲弄。
他搖搖頭,聳聳肩,歎口氣,最後撂下一句話後,就走開不理我了:
“You don't even know what you're talking about.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很快,牢裏的大燈都熄滅了,隻剩下夜間照明用的常明燈。我依舊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在黑夜裏坐著,又回到我剛才思想的那個寂靜卻暗流洶湧的世界裏。
一年多了,我每天都是這樣。而且今後很多年,也許真的是一輩子,我都得這樣。
時間對我已毫無意義。環境同樣如此。唯有思想,它給我帶來許多的意思,也支撐我生命的繼續。
黑暗中,我呆呆地在想:此時此刻,她會在幹什麽呢?
(二)
她,三十六七歲,一頭黑黑的齊肩短發,白淨的臉上細皮嫩肉,長著一對漂亮的雙眼皮大眼。中等偏高的個子,雖說身材不再有十幾歲大姑娘那般的苗條,但勻稱,線條分明,豐滿中透出些許性感,對男人仍舊有著某種誘惑力。在她這個年齡,人能保持如此的體型,足見她對於如何保養自己,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現在,正是上午十來點鍾。外麵春天的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和熙的陽光通過窗戶,一片片灑進她所在的二層式樓房的地板上。她昨夜睡的很晚,所以理所當然地起得也晚。在寬敞的漱洗間鏡子麵前,她一遍又一遍端詳自己,發現自己有一絲蒼老,眼中透著一絲憂鬱。哎,要不是那次打擊,她本來會比現在更漂亮,她暗自歎息,有些惆悵。若是能夠從外表裱襯出一個人的性情的話,你肯定會說她仍然不失為一位妖嬈動人的女性。鏡子前,她花了將近半個小時將自己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然後走到樓下那層的廚房裏,從冰箱裏拿出一些昨天買回來的簡單食物,隨便吃起來。一邊在尋思著今天該幹的事情。
離開這個家已經五六個月了。昨晚一回來,她就想著要好好收拾一下屋子,她離開時來不及收拾屋內那股子亂勁。她此時猶豫起來,是不是應該再等一等,等到保羅一會兒回來了再跟他一起收拾呢?她看了看掛在廚房牆壁上的壁鍾,十一點差一刻。這意味著她的情人保羅再過個把鍾頭就會回來了。他一大早就不太情願地從她的熱被窩裏起來,要趕去公司參加一個沒他不可的會議。
她決定還是自己先動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吃完東西後,她開始在屋子裏轉悠。她要先到處看看,然後再決定一會兒收拾時從哪裏著手。她從廚房那裏走到大門口。從這裏開始吧。她看到大門口光潔的地板上有幾道深深的印痕,像是刀子劃過的口子。這得讓保羅好好修補一下,她提醒自己說。她走到客廳那裏,想將那隻歪轉過來的單人沙發扶正,於是她使勁擠出力氣,臉漲的通紅,終於把沙發慢慢的扭轉過來。她露出滿意的笑容。哦,三人沙發上怎麽劃了這麽深的兩條刀印,連裏麵的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完了,得換一套新的了。
家庭起居間看上去就更不像樣了。牆上好幾個地方都破了,一定是桌子或椅子碰擊後撞出來的。淡黃色的地毯上,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些淡淡的血跡。這時,她嘴裏忿忿地罵出了一句:“你這個死鬼,你幹嗎這麽凶狠?”吃飯廳裏破損的地方就更多了。一年多前,她跟那個該死的死鬼拚命搏鬥時的情景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她突然感到腦袋一陣昏眩,就順手抓過身邊一把椅子,坐下來,使勁喘著氣,讓自己靜下來。等到心平氣和之後,她又添了一句:“你這個殺千刀,你想殺死我呀?”
年輕女人回到廚房冰箱那裏,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喝。然後,她從主層通過樓梯上到二層,想走進樓上兩個兒子以前住的房間。她剛邁進大兒子的房間看到兒子空蕩蕩的床,眼淚就禁不住撲簌撲簌地流下來。忽然,她撲通一下跪倒在床前,嚎啕大哭起來,用手抓起床單擦自己的眼淚和鼻涕,一邊哭,一邊惡狠狠地罵:“你這個瘋子……沒有人性的惡棍……你要恨就恨我嘛,你怎麽竟然會發神經地要拿自己親生的孩子出氣呢?……嗚嗚嗚……你怎麽下得了手,你這個惡魔,怎麽忍心殺死自己親生的兒子啊?…嗚嗚嗚,你不得好死,你這個混蛋……嗚嗚嗚,嗚嗚嗚……”
她又哭又罵又抽泣又咬牙切齒地發狠,就這樣持續了大半個鍾頭,哭夠了,罵累了,也恨完了,她走下樓梯,回到廚房邊上的家庭起居間那裏,坐在一張也早已被劃破了的沙發上,靜靜地坐著,發呆。
當她停止走動安靜下來後,發現屋子裏安靜極了,除了她自己的呼吸聲外,幾乎聽不到別的任何聲音。靜的有點可怕。現在,一年多前發生的那件慘案,像放電影似的一幕幕一件件在她腦海裏重演起來,她情不自禁,失去了控製。慘案發生後她遠去外地修養了一段時間,療養帶給她的平靜世界現在卻瞬間消失,並且變得再次波濤洶湧。她害怕起來,開始渾身發抖。她仿佛聽到了自己兩個兒子開心的笑聲,充滿了童子的稚氣。她也仿佛看見了那個凶惡的男人明晃晃舉著一把長而鋒利的尖刀,向她的喉嚨、向她的胸口刺過來。她嚇得使勁顫抖起來。突然,寂靜的屋子裏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隆聲響,原來是冰箱馬達起動的聲音,可是女人嚇得驚叫起來,瘋子一般衝向廚房那邊的電話,拚命地快速摁動電話機上的號碼,然後使勁喊:
“保羅,趕緊回來吧,我頂不住了……”
一張俊秀的臉完全被恐怖籠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