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會銘記和心愛的人那麽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說話,第一次牽手,第一次相擁……記得和妻子第一次去看電影,我根本就沒在意演的是什麽。電影結束後,我們去一家飯館吃牛肉麵,她問我電影情節,我答不上來。幾個月後,我去她家,她和父親在車站等我。幾個星期未見,我們都不能自抑,第一次熱情相擁,適逢飛雪連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我們的臉頰和肩頭。從車站到她家,約有十裏路,她讓她父親先騎車回去,我們手牽著手,在雪中漫步,傾訴心中的事。而我們最為珍視的回憶,是初度相逢,從此相識相知相戀,攜手走過那麽多歲月,宛如昨日。
1
那年三月,冰雪消融,但依舊寒冷。木葉在陽光下緩緩蘇醒,從指尖溢出新鮮的活力,而蒙蒙細雨又讓它們昏昏睡去。一個陰沉的周日午後,烏雲壓低了天空,看似大雨將臨,春雷欲震,最終卻一滴雨也沒下。校園一片寧靜,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大群烏鴉,蹲在樹枝上,使勁聒噪了好久,然後停下來一動不動。
我正讀大二,有段時間喜歡在周末逛書店,看看新出版的圖書,尤其是詩歌、小說和曆史。因家庭影響,我自小對文史很感興趣,從初中開始卻越來越喜歡科學。科學用無以倫比的簡潔,描述自然那深刻極致的美與和諧,由此衍化出無窮的生命,自由而奔放,在一個值得存活的廣袤宇宙,生、死、永恒。唯有人類發明了語言和文字,以表達心靈的孤單,俯仰大地蒼穹,試圖尋求一切問題的答案。
那天我在書店看了兩個多小時,最後買了本餘華的小說,掂在手裏匆匆返校。書店門口的大街離學校很近,平常滿是行人,學生很多,兩邊是地攤或櫃台,擺滿服裝、鞋帽、食品、書籍等各式物品。大概由於天氣不好,街上行人和商販都比往常少得多。就在我步出書店時,忽然留意到一個女孩坐在不遠處,專心致致地看書。她穿著格子上衣,一根烏黑的馬尾辮,麵前是個烤紅薯的爐子,上麵是烤好的紅薯,散發著淡淡的白霧。之前我曾見過她,並且在偶然中發現,她管附近一個賣煎餅的中年漢子叫爸爸。我雖然常到校外品嚐小吃,偶爾也和同學下飯館,但從未去過她那兒,因為我不喜歡吃紅薯。
我有些好奇,很想知道她看的是什麽書,那般聚精會神,肯定是本小說。於是我走過去,她放下書,問我是否想買紅薯。我點頭答應,目光卻落在她的書上,那竟然是我非常熟悉的高中課本,令我驚訝不已,一瞬間不禁回憶起高中三年的難忘歲月。就在我分神的一刻,她又問:“你要大的、小的,還是中等的?”我略一遲疑,道:“中等的吧。”原來紅薯的價格與其個頭成正比,後來我一直要中等的。她立刻遞給我一個熱呼呼的紅薯,用紙包著,微笑著說:“給你。”
我就付錢給她,她低頭找零錢,然後交到我手中。我第一次近距離打量她,那女孩五官清秀,麵色紅潤,身材勻稱,但算不得非常漂亮,她的皮膚略顯粗糙,顏色偏黑,可能由於長時間風吹日曬,一身衣著打扮也顯得土氣。然而她雙眸燦燦,嗓音甜美響亮,笑容如春風,澎湃著年輕熱烈的生命,渾身上下整齊幹淨,腦後青絲飛揚,正如她飛揚的青春,揮灑自如、神采熠熠,讓我心頭一怔,竟有點緊張不安起來。
我很想和她說話,但麵對陌生人,特別是女生,我總是比較靦腆,找不到合適的詞匯開始套磁,隻好離去。走出幾步,我忍不住回頭看她,她已坐回板凳拿起書,不過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麽,忽然把書放下,抬起頭便望見我。四目相對的一瞬,不知為何我感到她與我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聯係,這情景依稀似曾閃現在夢裏。那個陰鬱的下午變得明亮,街道也比往常顯得開闊。我下意識地衝她笑笑,來不及看她的表情轉身就走。一路上我很快就把那個紅薯吃得一幹二淨。
2
自從去年夏天外公去世後,我一直心情抑鬱。外公是除父母外與我最親密的人,他儒雅博學,對我自小十分疼愛。那一年我時常憶起和他在一起的情形,卻再也不能見到外公,與他秉燭夜談,隻能在文字裏徒留永遠的悲傷和懷念。外公平生遭際坎坷,劫難重重,使我開始思索社會和人生。我在課餘時間翻閱了大量文史書籍,想了解那段曆史,尋求諸多疑團的答案。我的生命一直陽光燦爛,而父輩和祖輩經曆過風雨如磐的歲月,無端遭受厄運連連,仿佛陷入無休止的噩夢。當他們從噩夢中醒來,在夢中失去的一切,卻也永久地喪失。那些所謂的信仰,實是世間最為可怕的東西,蒙蔽、扭曲、玷汙人的心靈,把人的思維裝進關押動物的籠子。
現在我的心情豁然開朗,大步流星回到學校。周末下午的校園人跡稀少,行人的姿態也比平時遲緩從容。宿舍樓門前的幾棵老樹,依舊恍惚迷惘,在時光深處搜尋著什麽,而那群烏鴉已不見蹤影。走進宿舍,我坐在床邊讀新買的小說。我喜愛當時餘華文字裏的先鋒性,自己卻學不來。讀著讀著,書頁上出現的不是那個在細雨中呼喊的少年,而是一個長發飄逸的青春少女,讓我想起駱一禾的詩句:“你璀璨的靈魂站在空氣中/恍若一個宇宙/晃動著烏黑的頭發”。我心神不寧,呆呆發愣,讀了幾十頁卻不知所雲,又從頭看起。很快到了晚餐時間,我和幾個同學去食堂。我一反常態,少言寡語,別人和我說話,我卻嗯嗯啊啊、答非所問。
晚上在教學樓自習,推導數學公式,求解物理方程,很快忘掉白天的事。上完自習下樓,肚中饑餓,看見路邊有個煎餅攤子,就買了一塊,邊走邊嚼。忽然想起下午那個女孩,她的父親也是賣煎餅的。我很想知道,她為什麽那般認真地看高中課本,肯定是由於某種原因輟學,卻不肯放棄。
接下來的十多天,我屢次去她那兒買紅薯,卻一直沒有勇氣和機會與她攀談。我們除了那幾句重複的話,就隻剩以無言的目光相互對視。我難以明了她的心思,但直覺告訴我,她並不討厭我,也想和我說話,隻是和我一樣不知如何開始。我甚至感到她的目光裏有種異樣的東西,這是除父母和親人外未曾有過的,使我溫暖而憂傷,越來越想接近她。
我開始晚上睡不好,以前我頭挨枕頭就酣睡如泥。深夜的宿舍,一點也不安靜,鼾聲和夢話此起彼伏,那些白天沒有實現的願望,此刻一枕黃粱。我睜大雙眼,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我不知這是不是愛,隻是這樣的情感讓我不能自已,一再地想見到她,哪怕隻有短短的幾分鍾,隻能默默流露幾許傾慕。站在她麵前,我的內心湧起不曾有過的激動和惶恐,交織著幾分美好,幾分惆悵。黑暗中,我漸漸分不清現實和夢境,都是無邊的空曠,眼前出現大片大片的青草地,連接天際的黃沙,我獨自打馬經過,不知去向何方,也不知身在何處,隻是四處徒然地找尋她的蹤跡。
我在九十年代初進入大學,當時年紀較小,同班同學大都長我一到兩歲,有一個比我大將近四歲,老是叫我小孩。我與大學女生和高中女同學都有不少交往,尤其是與高中同班的嵐,我們通信頻繁,幾乎無話不談,但從未產生這樣的感覺。那時我自認為還沒到戀愛的年紀,一心向往天馬行空、了無牽掛,現在卻被她輕易瓦解。
3
有一天我正上晚自習,兩個同班同學拉我出去飲酒。我正有此意,立刻回宿舍,放下書包加件衣服,然後三人溜達到校外一爿小店。掌櫃的女老板,高大健壯,豪爽潑辣,對我們這些窮學生非常友善,我們都叫她大姐。大姐再晚也不趕人走,有時拿個酒杯過來和我們一起喝,去年夏天期末考試結束後,我們三個和其他幾人曾在這裏喝過通宵。那天我們要了些花生米、炸蠶豆、炒雞蛋等下酒之物,一頓胡侃瞎聊,把瓶劣質白酒喝掉大半。有一個同學酒量大,依舊談笑自若,而我和另外一個都有些口齒不清。醉意襲來,另人舒暢快活,暫時忘卻煩惱。而當殘酒將盡,我們都有點興意闌珊,情緒蕭索,默默無語各想各的心事。悶坐半晌,就和大姐結了賬,然後返校。來到校門口,我感到一陣惡心,如果回去躺下,肯定要吐,就讓他倆先走。他倆確信我沒事,隻是想借夜晚的涼氣醒酒,這才先回去睡覺。
我獨步春夜街頭,漫過長宵清寒空寂,但見街燈黯淡,頭頂星月依稀可辨。不知不覺中,我來到那條街道,來到那個女孩白天賣紅薯的地方。她仿佛站在那裏朝我微笑,而轉身之際,是否灑下斑斑淚痕?我的雙手習慣性地伸向口袋,摸出打火機和癟癟的煙盒。我從高中開始吸煙,但沒有癮,一盒煙往往揣在口袋裏許久。我費勁地掏出一根扭曲變形的煙卷,迫不及待地點上。那股煙霧侵人心脾,十分受用,從鼻孔裏鑽出來,環繞我的頭臉,漸漸消散。
她一定在不遠處安睡,均勻地呼吸,那恬寂的夢中,是否林花開落,無聲地揚起灰塵?是否她如我般欣喜和心悸,麵對每輪旭日和夕陽隱隱地憂傷?在這永恒的星月之下,我的思念,能否讓她的夢幻增添些許明麗?此刻夜風寒冷,我不禁裹緊衣裳。或許她還未意識到,一個孤單的靈魂已開始眷戀另一個陌生而親切的靈魂,希望彼此靠近、彼此取暖,共同對抗這初春的寒意。
我聽到生命在呼嘯,沿著粗糲的大地恣意奔湧,衝擊、碰撞一切羈絆和枷鎖,還原心靈本真的自由,以夢想與火焰的形式,穿越無盡的幽暗空虛,突然綻放璀璨繽紛,如節日廣場上漫天的繁華。而喧囂是夢境,歡笑如煙雲過眼,一切原本時空彎曲的幻影。唯人間各種真摯的情與愛,發自肝髒肺腑,充盈天地,使生命飽滿豐碩,世世代代繁衍、更新,承受我們本不堪忍受的苦難、悲愴、疼痛、勞碌、煩愁、無聊、無奈,在熱淚和殷紅的血中,閃耀異乎尋常的光,不致落入永遠單調乏味的輪回。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昏頭暈腦地走回學校,來到宿舍樓前。夜已很深,我不好意思叫醒樓長,就繞著樓搜索開著的窗戶,終於找到一扇,通向一樓的某個洗漱間,牆根堆著一摞磚頭,好像特意為人準備的。爬進來後,我打開水龍頭,任冰冷的水流在臉上快意地行走,然後上樓回屋倒頭就睡。
第二天九點過後我才醒來,宿舍空空蕩蕩,炫目的陽光灑滿床鋪。我胡亂洗漱一翻,拎起書包跨上自行車就去上課。我很少騎車,因為老是忘記自行車擺放的位置,找來找去找不著,還不如步行。我從教室後門蹩進去,發現最後兩、三排坐得滿滿的,好幾個正在做白日夢,包括昨晚與我喝酒的兩位,還有幾個正在苦學英語,準備考托考G。而前麵疏疏朗朗地坐著不到後麵一半的人。我找個位置坐定,頭腦昏沉,就趴在桌子上聽課。
正在講課的是章教授,他學問不錯,但課上得讓人昏昏欲睡,從頭到尾一個腔調。開始他也想讓課堂的氣氛活躍,但他的幽默和笑話適得其反,從此幹脆板著臉上課。有一回他上下拉動換黑板時,我們看到後麵的牆上有句極其可笑的蠢話,不知誰寫的。教授一言不發,依舊板著臉,把黑板慢慢換好,接著寫公式,我們隻得強忍住笑。那天他講的是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自然界所有的微觀過程都伴隨著量子隨機性,無論多麽精確的測量也不能完全決定。而宏觀世界雖由微觀粒子構成,卻絲毫也觀測不到這種不確定性。好似每個人的經曆都充滿無數個偶然,浪濤的一生沉浮不定,但社會猶如江河滾滾,其發展變化卻不曾被隨機和偶然完全掩蓋,雖然也有暫時的湍流和逆流。
4
過了幾天,我又去那條大街,心裏打定主意一定要和她說上話。那個下午風和日麗,天氣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許多,樹木一下子蔥蘢起來,街上滿是行人。我遠遠望見一群女大學生圍在那個女孩的紅薯攤前,她穿著點綴著碎花的襯衫正在忙活,長長的馬尾辮忽閃著。很快那些女生一起離開,說說笑笑,向著學校方向走來。她們像一陣輕快的雲從我身邊掠過,又像一縷春風拂麵,我的心頓時歡愉起來。
那個女孩也向這邊看,望著那群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大學生,她的眉間微蹙。然後她的目光就和我的不期而遇,都瞧見對方的詫異和尷尬。我有些膽怯,很想轉身回去明天再來,但還是鼓足勇氣,走到她麵前。她像往常那樣朝我淺淺一笑,低頭仔細地用紙把紅薯包好,遞給我。這次的時間比較長,我完全有機會和她說話,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啟口。我用雙眼迎接她的目光,彼此仿佛都發現了什麽,卻又似什麽都沒有。我十分希望她先對我說話,可很快有人來了,我隻得離開。
我走出幾步,停下來頗為躊躇,深恨自己無用,轉身站在那兒,不知所措。那人並非是來買紅薯,可能和她相識,與她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她坐下來拿起書,忽然抬頭望見我窘迫不安地站在不遠處。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情不自禁的歡快,這大大地鼓勵了我,就邁步朝她堅定地走回去。她放下書站起身,抿著嘴唇,安安靜靜地麵對著我。我對她說:“你看的是不是高中課本?”她點點頭。“你從哪兒來?你爸爸是否就在附近?你為什麽在這兒看高中課本?”她一聽就笑了,“你哪來這麽多問題?”我一時語塞,耳朵跟發熱臉發燙,不知如何對答。那女孩見我臉紅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對我說道:“你肯定在附近這所大學讀書吧?”我趕緊用力點點頭,就這樣我們開始聊起來。
她來自遠方的一個鄉村,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雖家境貧寒,但父母關愛備至,姐妹、姐弟手足情深。她的父母喜歡每一個孩子,沒有男女、長幼的差別,讓四人全部讀書上學,這在當時當地非常不易。為此他們不僅又苦又累,而且忙起來連覺也睡不上,明知嚴重損害身體,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她和弟弟妹妹學習都很優秀,讓父母充滿希望。初三畢業時她想考中師,好早日工作,減輕家庭負擔。班主任老師感到甚為可惜,特意找來她的父母商量,他倆二話沒說,就讓她考重點高中。她在高中時,和我一樣,擔任班上的學習委員,那所中學的高考升學率超過八成,她考上大學本不成問題。
但去年春天,她母親大病一場,耗盡家裏有限的積蓄,被迫向親戚借錢治病。最後她母親雖然康複,卻不再能夠從事重體力勞動。她的父親萬般無奈,隻得和大女兒商量。那時她上高二,一年後如果考上大學,也難去讀,總不能讓弟弟妹妹輟學。作為老大,她作出犧牲,休學兩年,和父親一起出門掙錢,以解燃眉之急。她父親賣煎餅,同時還擺攤賣些小商品,她在餐館端過盤子,後來賣烤紅薯。雖然離開學校,但她仍舊心懷希望,憧憬著有朝一日重返課堂,為此總是抓緊時間看書,不讓自己忘掉所學的功課。現在她已自學完高二剩下的課程,但沒有高三的書,要等高中同學畢業,把書籍資料寄過來。
我們初次暢談,就十分投緣,仿佛多年未見的老友,驚喜預料之外的重逢,遺憾交臂錯過的光陰。交談中不斷有人來,她讓我到她的同側,並把她的板凳遞給我坐,又從別處熟人那端來一個,沒人來時,我們接著聊。她天性活潑、開朗大方,亦難掩少女的羞澀。我喜歡她那秋水明譚般的雙眼,純真而率性,我覺得她好像一次比一次漂亮。我喜歡她的聲音,明朗清晰,雖然她的普通話還夾帶點方言,但卻別有風致。她的樂觀堅毅讓我欽佩,麵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災難,若是換作我,難免就此一蹶不振,消沉下去。
我明白我已愛上眼前這個女孩,我的生命已和她的緊緊相連,從此我的喜悅和悲傷將主要由她的歡笑與淚水構成,但我竟還不知她的名字。“你叫什麽?”“我叫青,你呢?”“我的名字是楓。”“你一定是在城裏長大的。”我點點頭,“但我的童年,和你的一樣,是在鄉村度過的。”
那個心旌搖曳的下午,陽光又白又亮,像兒時的蜂群嗡嗡作響,歡快地鼓噪著一支整齊前進的樂隊。風帶著與季節不相稱的溫度,熱情地扭動肢體,前後左右不斷交換舞步。我們徜徉於時間之河,無視身外喧囂的世界,唯傾心於相識相知的甜蜜溫柔,得度一生之中最為珍貴的時刻。
天色緩緩變暗,我們不忍分別,雖然明天就可相見。我暗自下定決心,盡我所能幫助我心愛的青擺脫暫時的困境。我多麽希望一生與她甘苦共度,但不知她是否會如我愛她般愛我。最後我們在笑容中揮手作別,她青春年少的剪影背後是漸漸沉落的夕陽,晚霞淺淺地湧上來,使她的長發變為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