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因工作變遷,瓊短期偶居在美國版圖最東北角的一個小州的一個小鎮。那是個東部新英格蘭地區典型的工業小鎮,地域方圓不大,產業公司和金融機構卻星羅棋布,民居,商家消費服務網點密集,人口少且品種單純,幾乎白人是百分百。偶遇個把個印巴人種,都會有種親切感,他們也會很友好地致以欣喜的微笑,表達他們對每一個新來的外鄉人的歡迎,並告訴你他們在這裏的滿足,安逸和唯一的不是——移民太少。這也是他們對瓊這樣的一個同類熱情相待,渴望瓊能滯留定居此地,壯大他們隊伍陣營的心理表露。後來瓊沒想到和他們竟住在同一個公寓村。隨著他們苦心熱情的招攬,擴充自己,那個公寓村很快就變成了“印度村”。瓊也就無法與其為伍,他們也早已從骨子裏把瓊清除出境,也把瓊清理出階級隊伍。瓊最終還是逃之夭夭,不僅是逃離這村,還遠離了這鎮。
新工作的公司人際環境是白一色的Caucasian,男的紳士,幽默,寬容,彬彬有禮,女的潑辣,詭秘,原則,當仁不讓。在這個小地方瓊可能是他們認識和接觸過的唯一異族人。表麵上大家是相互兼容,一視同仁,並肩作戰,可是心底裏瓊的敏感分明在刺激著她種種不舒服的,不融合的,不默契的與眾不同。因為負責公司員工的個人福利及養老金投資計劃,瓊需與公司外的金融投資機構聯係。一天在電話裏與一位本地的金融公司代理商G談事兒,他的口音告訴瓊他是個外鄉人,而他也聽出了瓊的外鄉音,他們頓時隔著電話竊笑起來。這以後,他們又有許多工作上的通話和email。瓊知道了他很久以前來自馬來西亞,在這裏讀完了大學,MBA就沒離開過這個小鎮。雖然他也不喜歡這裏的白人天下,可是他覺得象他們這樣的小族群在哪裏都一樣,還是建立好這塊根據地吧。那是美國第一個接納他之地,他的美國高等教育都是在這方小土地上得到的。當時瓊並不知道更多的他,聽他標準的男中音幽默,滑稽的談笑,自然輕鬆,卻透著機智,老練。讀他professional的email,既闡明代理公司的利益原則,又合理,得體地附加一些個人情緣,貼切,委婉。就這樣跟他在工作電話,網上熟悉了有一年多,他一聲隨意恰當的問候,一個詳盡周密的計劃解釋email,總是能為瓊沉悶的工作時間帶來一些興奮和愉悅。有時真想謀他一麵,瓊還覺得這不能算“心存曖昧”吧。
正好年底時,他共職的金融投資公司下一年有一個更好的投資計劃,他和另一個代理要來瓊的公司與全體員工搞一次講演。瓊安排了那次講演,也終於一睹他的真人麵目,風采。和瓊想象中的他不完全吻合,體貌清臒,身材瘦小,顯得十分幹練,精明。隻是那鮮明的五官輪廓,古銅鏽般的膚色很有印巴人的特征,一雙深邃高傲逼人的大眼,藏著隱悔,神秘的眼神和憂鬱,遊離的目光,讓人心生揣摩,打探的企圖。瓊努力想研究他聲音,文字中幽默,瀟灑,機智與麵前這隱悔,憂鬱的眼睛是如何構成奇特的混合氣質的。那天他沒有講演,他平時在電話裏滔滔不絕,頭頭是道的解說,這會兒拋頭露麵的事兒,全都禮讓了那個白麵帥哥,他隻是不停地為之補充,解釋,完全是個墊腳的。看到瓊一臉的狐疑,他溫情地一笑,憂鬱的目光依然憂鬱,更多了幾分逃避,幾分晦澀的寫意。
瓊還是從前那樣和G有電話和email聯係,盡管對他,瓊有強烈的探索意識,但是不想貿然觸動他可能深藏心底的隱私。這種壓抑不住的,來自內心的探索,了解,認識他的念頭從見到那憂鬱的目光起,就牽動了瓊生命中經久不衰的記憶。瓊在等他情不自願傾訴一刻,瓊在給他適時的機會,瓊在自我猜測讀解他的憂鬱和隱悔。雖然瓊可以有其它渠道,途徑去打探他,了解他,他做瓊的公司業務代理多年,不少人都認識他。可是他們對G的認識還停留在瓊沒見到G時的那個初級階段:精明能幹,幽默機智。瓊無需從他人的印象中得到瓊眼中的G。他們看不見G深凹大眼中黯淡的憂鬱,G笑容裏隱含的晦澀,也聽不出G逗樂中潛藏神秘的呻吟。而瓊能感應到G,瓊的眼睛,瓊的感覺及G的逃避躲閃都在驗證著瓊走進他心靈的眼力是尖銳的,準確的,也是溫存善良的。
G盡量依舊輕鬆地常在電話裏開玩笑,說聖誕節來了,他沒錢給老婆買禮物,老婆要休了他。瓊說,我們中國人不過聖誕,我從來不要老公買什麽聖誕禮物。他說,我老婆是白肉,我還有一個小白肉,不給他們買,他們都要了我的命的。聽別人說G很有福氣,娶了個美國太太,人挺不錯,長的嬌小秀氣,一點都不象人高馬大的老美粗胚,雖不是什麽白領職員,但其修養,氣質人品絕不在人之下,更難得的是她來自傳統美國家庭,有著亞洲女性的溫柔賢惠,與G看上去很是般配,還給G生了個小老美。G雖是骨子裏恨著老美,可是對自己的親骨肉老美就是另一種深愛了。有時在與G談笑中,瓊一下子錯過一個不熟的詞,就跟不上他的茬兒了。他知道瓊在查字典,就在電話那頭說,別查了,問我吧,我就是你的字典。瓊回他說,你那本人生字典我有太多的生字查不到,你不做解釋,不想讓我讀明白。電話的那一端立即沉默不語。瓊緊接著說,我查到了你有mentalscar,片刻間他聲音低沉地回到:不僅如此,我還遍體鱗傷,百孔千瘡,無可藥救。隨即是奇怪的,氣聲的笑並掛斷了電話。他還在回避,還在困守著傲慢,還不具備徹底明朗自己的勇氣,或者是瓊根本就不夠份兒讓他揭開神秘。
G也還照例給瓊email,有時是送些他們公司的一般性信息,有時會加些他個人注解,說明。他的英文算不上地道,但語意表達得非常簡單明確,通俗易懂,沒有地道白人英語中那些一定文化背景下的俚語,慣用語或瓊看不明白的笑話。他還時不時的糾正瓊的“Book English”。說瓊是study woman,喜歡說written English。瓊說我的英語當然主要是從書上學來的了,我們中國大陸又沒有象你們馬來人那樣被英國殖民過,自己國家的文化那麽深厚,豐富,怎麽能輕易地被人家同化,共融?有時瓊發email,字斟句酌了半天表達的一個意思,他看了後直為瓊累,說瓊的詞用得太heavy。他這樣直率的評語事實上道出了那些老美心底裏對瓊這樣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外來人的普遍批評。更何況他把瓊的這種明明是語言先天不足的缺陷,經他帶有欣賞口吻和寬容的理解,非但不令人覺得委屈,沮喪,反而伴著天生的借口似乎副產出更多的自信和驕傲,至少瓊的英語還顯得出瓊是學者型的,書卷氣的,說話文縐縐的。後來他送瓊了三個詞:rhythm,symmetrical,gracefully,沒做任何解釋,隻是保持他故有的幽默,滑稽調侃道:你不是喜歡查字典嗎?去查百科全書吧!瓊不知道這三個詞是對她的評價,還是要求。瓊很難確定他,也判斷不出真實的他,他總是在瓊最想明白他的態度,看法,要求,評價時,狡猾巧妙地模糊,曖昧起來,但是直覺告訴瓊,他對瓊有積極肯定的整體認同,他隻是較著勁兒在對瓊敬而遠之,為了什麽難以啟齒的苦痛,為了逃避瓊的善良,瓊的關切,瓊的幫助。
一天,他約瓊一起出去午餐。瓊想是否他的心理時機成熟了,願意跟她說些什麽,就欣然答應了。可是過後他又打電話來推辭說公司有事走不開。瓊努力去相信他真是事務纏身,他不是優柔寡斷,粘粘糊糊的,主意既定的事,必然義無反顧,從不彷徨,也沒有反複。所以瓊早有預感他憂鬱渾濁的雙眼可能永遠都不會在人前明亮清澈起來。
自那以後,有段時間沒了他的電話和email。瓊也說不上心裏是失意還是空洞,總之已經不習慣沒有他情緒幹擾的平淡日子了,也才清楚他的影響力,他的分量,他隱形的作用,他時刻活躍的神秘實際是那麽強有力地左右著自己的情緒,擺布著自己的意向,牽引著自己每一絲的情感神經末梢。不僅僅是出自對那雙憂鬱眼睛的關注,更不是為了同情憐惜,自己有什麽資本和能力可憐他?可就是心往神疑地想盡力為他做些什麽,減輕他來自任何可能的精神負擔。真想不出他能有怎樣深重的苦難,過去怎樣留下的心靈創傷,如今未愈合的傷口如何還流著血。他的短暫消失一絲也沒減少瓊對他的掛念。
終於有一天,他來電話了。語調一如從前那樣輕鬆,調皮,熟悉的男中音還是那麽動聽,參合著氣聲極富有表現力,給瓊帶來意外的驚喜和快意。他跟瓊輕描淡寫地說了這段時間他和老板賭氣沒上班,少拿了幾周工資,現在是急等著錢交兒子的托兒費,接著以羞澀的聲音和語氣問瓊是否能借他一些現金,最好是今天就給他,並約瓊下班後到一個商業中心的報亭那裏見麵。瓊問他要多少,她從來不隨身帶很多現金的,他說多少都無所謂,你看著辦吧。那天下了班,瓊壓根沒多想,毫不猶豫地就去附近的銀行取了些錢,匆匆趕到那裏,沒有任何收受手續,不加思索地就把錢給了他,眼裏還閃著激動的光芒,臉上洋溢著興奮,胸中更是心花怒放。他迅速環視了一下四周,接過錢說,真不好意思向你借錢。下月一定連本帶利還你。瓊說,隨便什麽時候還,不用著急。他說他得趕緊走,又衝瓊笑了笑,轉身消失在瓊目送的視線中。瓊還記得那笑容是寬厚的,愧疚的。那是瓊最後一次見到他。
盡管他又回到原公司正常工作,但是和瓊聯係日漸減少。瓊知道自己離開在那個小鎮是指日可待了,他似乎也在離瓊越來越遠,瓊已經不便提及什麽敏感的話題或閑聊有關個人生活了。他的一切,過去的舊瘡,現在的新傷時常還刺痛著瓊的關愛,然而瓊明白他將永遠刻守這個也許被視作尊嚴的秘密,瓊再也無法解開他的迷,因為瓊發現他越來越裹緊自己,越來越陷入一種深不可測,難以自拔的精神困境。瓊真想幫他解脫,從最初和他那憂鬱的眼神相遇的一刻,可是瓊起初飄忽朦朧的意識,後來真心實意的關切,再接下去堅定固執的探究,到最終對他非常心態的費解失望。他的強烈的自卑建立起來的自尊,促使他步步自我封鎖,排斥關懷,拒絕同情,掙脫一切可能的精神救助,拒瓊千裏,使瓊為之白白傷心。他的一切對瓊依然是神秘的,隱晦的,而且逐漸演變為可怕的,悲哀的,淒慘的,卻仍是不可知的。
瓊畢竟是臨時客居在這個小州小鎮的,離開那裏之前,瓊力圖再聯係上他。他已經離開了那家公司,也沒有給瓊留下新的聯絡電話,地址,瓊也無從打聽他的去向,境況,也沒有任何線索得知他的消息。他已然是杳無音信,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了。他就這樣在瓊生命中不期而遇,又神秘消失,可是他憂鬱的雙眼一直影印在瓊記憶的深處,永遠清晰。
後來瓊聽原公司的一個同事提及G,說他現在很慘。警方懷疑他吸毒並涉嫌販毒交易,他實際是因此而丟掉了原來那份工作,老婆也帶著孩子離他而去。聽到這個消息,瓊頃刻間體驗到了“震驚”。至今瓊都不願,不忍,更不敢相信這是個真實的消息——G是個癮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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