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長篇小說）連載：002
一
美國，紐約長島，一棟乳白色的海邊別墅。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碧波蕩漾的大海。夕陽西下，最後一抹晚霞懶洋洋地隨太陽的餘光，慢慢消失在遙遠的天際。銀灰色的沙灘在漸漸消逝的晚霞餘輝裏若隱若現。初冬時節，大地披上一層薄薄的白雪，若有若無，零零散散的撒落在沙灘上。
白天越來越短，天黑得特別早。晚上七點，安妮纏著媽媽念書，想躺在媽媽的懷中進入夢鄉。她說她喜歡聽著媽媽的心跳入眠。
看著熟睡中的女兒，用手輕輕撫摸著她那小小的臉蛋，小薇的思緒飛向十多年前的七月，高考第一天。狂風呼嘯，大雨傾盆，兩個女孩，緊緊相依，共享的雨傘很快就被大風吹走。那天，自己送妹妹去參加高考，為了護住妹妹不被雨淋，自己得了重感冒。妹妹考完之後，就是自己好幾天的點滴。
思緒像是攝像機的快鏡頭。高考揭榜那天，自己和妹妹緊緊擁抱，哭聲伴隨著笑聲。“我們做到了。”歡笑的眼淚，很快就被辛酸的淚水所掩蓋所淹沒。
“夢想實現了。”看著妹妹由衷開心的笑容，她也跟了一句：“是的。” 但還有句沒說出來：“下步呢？”想到這，她將流出的淚水哽下了咽喉。
夢想是什麽？什麽叫實現了？十多年了，它還在困擾著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坎坷，眼淚伴隨著歡聲笑語，時而昂奮時而流血的心髒，帶給她的是更多的迷惑。
“夢想是人心底最深處的一種渴望，是對未來生活的一種期待，是人生之路上的一支火炬，指引著自己的前進方向。有夢想就是幸福，對夢想的追尋就是人生的幸事。為了夢想的實現，不同人付出了不同的代價，而獲得的，有的是收獲，有的是失落和惆悵。”
這又讓她想起小時相信的一件事：山的那邊是海。大一點，她攀上了能看到的最高山的山頂，舉目遠望，看到的卻是更多的群山。“在山的那邊依然是山。山那邊的山啊，鐵青著臉，
每一次到外婆家，第一件事就是纏著外公帶自己去爬山，爬山回來最先問的一句就是：“媽媽，那個海呢？”“我們需要的，真的隻是想念凝成的海嗎？我們在乎的，是不是那山外之山那邊最終必然會出現的海呢？”她自言自語，像是夢囈。
正想著，還在夢遊的她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
電話是妹妹小雪從上海打來的。“那邊怎麽樣？”
“你盡可放心，即使有問題，國家也會出資救助的。”
“是呀，有國家作靠山，再大的窟窿也可以用納稅人的錢來補。”小薇的話語中有種怨氣：為什麽民眾隻有責任而沒有利益呢？
“這不是你我需要考慮的，想了也沒用。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在哪個朝代都有，都是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家夥。”小雪在憂慮，姐姐最近容易激動。
“你隻需要考慮你們公司的利益。”姐姐似乎有點生氣，在奚落她。
“如果我吃公司的飯去考慮中國國家的利益，結果會怎樣？中國真的能從我這獲得好處？而我‘吃裏扒外’之後還要不要工作？如果沒工作，誰養著我？難道我是間諜不成？”對於愛國和各為其主的問題，姐妹倆已經爭論了好幾次。身為美國公民，在這個時候，到底哪裏是自己的國家？哪一個應該先愛？
“憑良心吧。你一人之力也改變不了大局。隻可惜，這麽折騰，國民會損失巨大，像你們這些投資銀行又可大賺了。”小薇說話的語氣緩和了。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麽，是在擔心她還是在擔心自己？
“不可避免的。除非自己學乖點少折騰，多在乎一點自己國民的財富，否則，僅靠海外華裔的忠誠，似乎有點舍本求末。”後麵的話沒有說出來：如果這樣做，不僅是自不量力而且還是在借刀殺人。我們也是人，我們也是在用自己的汗水澆灌自己未來的人生長城。各位其主，到底錯在哪？
何必和自己的姐姐爭呢，她心裏也有自己的苦處。過去，很多心裏話她都願意向我傾訴，現在，她的心扉似乎也對自己關閉了不少。小雪也心有難處，特別思念過去姐妹倆那種好得像是一個人的時代。
放下電話，小薇再也睡不著。
金融危機爆發之後，由於幹預及時，中國經濟總算沒有遭受太大的衝擊。但是，隨後由於流動性過剩而帶來的房地產的巨大泡沫，和這種泡沫的可能破滅，讓政府不得不采取一個個強硬的政策措施來打壓。危機之中，部分機構由於涉足金融衍生品投資導致大量的虧損。妹妹小雪所在的公司，則成為最大的獲利者之一。
如果有一天，中國的地產泡沫破滅，大量的房貸違約，將給國內銀行以巨大的打擊。大量的爛尾樓，銀行呆賬，問題銀行的存在，又將給外國佬大賺一次的機會。在這次機會之後，像小雪這樣在外國金融機構工作的華裔，又將再一次成為人們攻擊和譴責的對象。當年，梁錦鬆就因代表一家美國公司遊說中國人投資，最後導致中國公司大虧，也是被人將帳算在他頭上。似乎是，正是這些“漢奸”才是國家資產大量流失的禍根。
“如果這些人代表的公司是野狼，而中國的資產是羊圈裏麵的養。羊被野狼吃掉很多，到底是野狼的過錯還是羊主人的過錯？為什麽就不能將籬笆紮緊紮牢一點，為什麽不將那些花在吃喝玩樂，為自己撈錢撈地位嫖女人的時間，多花點在對對手的研究上？即使沒有梁錦鬆，這些外國金融機構也還是能找到類似的張錦鬆李錦鬆的。他們隻是在憑借自己的學識謀生而已。這是一個相互博弈的世界，各位其主。”想到這，她覺得自己有點為難小雪，心中升起一股負疚感，苦笑著搖搖頭。
十年前的十月，古老而現代的江城大學。秋風瑟瑟，色彩斑斕的校園。
江城大學擁有國內最漂亮的大學校園之一。這得益於大學所在地獨特的山水相映。山給了它力度，水給了它溫存，相互之間的襯托，外加密度極高的各色樹叢，和那色彩豐富的女人身上的穿著，構成了一個完美的小世界。
“再美的事物，如果隻是單一的，那種美麗也會被大打折扣。如果隻有山沒有水，這裏就會缺少一種靈氣。如果隻有水沒有山，這裏就會像一個待嫁而不知道夫君何處的少女，給人的感覺就是孤單和淒涼。”騎著自行車，走在校園裏的林蔭道上，小薇邊看風景，編胡思亂想著。
“山和水再漂亮，配合再和諧，如果沒有這南方的多雨和潮濕所給予的豐富植被，那就是一個幹枯的老頭了，那體現秀美的水也難保持長久。是大自然的厚愛，給了這所古老大學以美麗。”今天的小薇特別開心，過去習慣於精心紮好的長發，像被從囚禁之地釋放出來的囚徒，肆無忌憚地隨著微風飄舞，似乎是在向路人炫耀自己的美麗和飄逸。
“萬物再美，如果沒有人類的足跡，是不是也缺少點什麽？至少在這裏，是無數代文人墨客的辛苦耕耘，才賦予了這座古老大學校園以獨特的魅力和文化底蘊。再好的大學建築和硬件設施，再美麗的風景，如果沒有為數眾多的思想家在那為人類的未來思考、爭吵，那麽，那樣的‘村莊’又有什麽價值？”這一陣，她一直在琢磨這些關於思想和文化方麵的問題。小薇騎著一輛深紫色的女式自行車，鬆緊合身的白色短袖上衣。
商學院是過去馬列主義政治教育係大樓改造之後的結果。開始時，那裏隻是一棟兩層樓的回形“四合院”。房子很老，青磚紅瓦，地板還是硬木做的。由於長期缺乏維護，走在上麵吱吱嘎嘎的響聲曾讓人煩惱。每次上課，不管是站在講台上的老師還是坐在下麵的學生，都盡可能將身體的移動保持到最低限度，為的是避免搞出響聲。院裏種植了不少櫻花和桂花樹。桂花樹四季常青，是中國十大名花樹種之一。而櫻花則是這所大學的校花。每年櫻花盛開的季節，很多遊人會成群結隊慕名來到校園，為的就是看一眼這楚楚動人的美人，吸吸她身上的香味，看看她飄舞空中的飄逸，領略一下生活的浪漫。
每當桂花花開的季節，撲鼻的香味，你想躲都沒法躲開。每當那時，她就會來到這裏，在樹蔭下找個椅子坐下。看看自己喜歡的書，時不時深呼吸一下，好好感覺花粉的特有香味。那時，她感覺自己似乎是一個美酒品嚐師，色、香、味每一道都不放過，都舍不得放過。
“你為什麽想去商學院讀研究生？”有一次一位同學問。
“我想在那裏呆幾年。”
“就為了這個？”對方非常不解。
是的，我不可能就是為了這個而將自己好幾年的青春耗在那裏。但是，那地方真的讓我向往。幾年前，由於商學院的建立，更由於學校的一再擴招，那個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幾乎被拆除，代之以完全新式的現代化教學大樓。這樣做，一則可以充分利用校內難得的空間，再則，也可以徹底解決舊樓年久失修而存在的質量問題。
有人說，當時初稿設計好之後為了慎重，學校方麵決定公開以征求學校內部老師、同學的意見。與此同時，校方還將設計方案放到自己的網站上，征求老校友的意見。再後來，因為來自海外校友的意見（實際上是抗議），最終讓學校改變了主意：保留老式結構，在原有的基礎上加固改造，而且改造也隻是在房子內部進行，那個院子的外部特色依然保持。為此，學校還費了不少功夫，到鄉下去尋找同樣的青磚和紅瓦，有些找不到的，則是通過找老師傅專門燒製來完成。
據說，他們兩位曾經都是這所大學商學院的同班同學，還是大學時非常要好的朋友。隻是後來，各人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之後，這位校長選擇回到國內，而他的朋友則選擇在美國找了份工作。由於曆史的原因，這位選擇報效祖國的學者，回歸之後不久，就不得不該行，說是服從黨的需要。有那麽十年時間，中國不存在真正的大學。又有那麽好多年，中國的大學不需要商學院。整個國家的所有資源都基於計劃劃撥，單位和單位之間相當於手心手背，不存在商業關係和利益衝突。競爭、市場、供給和需求的概念，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再之後，自己被從牛棚裏放出來，帶著一身的病痛，接下來就是改革開放。有一次，他含著眼淚看完了《第二次握手》。讓他哭泣的不是電影中主人翁的愛情故事，而是他自己白白犧牲和浪費的青春年華。他是觸景生情，在為自己悲哀的人生際遇而哭泣。
如果自己繼續留在美國，如果自己能夠繼續自己的專業，現在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學者了。當年回國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知識，能夠為祖國的繁榮和富強做出點貢獻嗎？結果呢，我不僅沒有貢獻，而且還被犧牲掉了。如果自己當初選擇留在美國，至少還能為人類的文明進步做點事。或許，就此也能為祖國的繁榮做點間接的貢獻。回顧已經走過的人生，想想那消失的歲月，他有的隻是歎息。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那位昔日朋友的狀況。幾年之後，當他開始再次撿起書本，再次站在講台上，再次有機會接觸英文學術期刊，他那已經生疏了的英文，還是讓他能一次次看到老朋友的大名和沒有多少變化的模樣。歲月催人老，難道美國的歲月就和咱們的不一樣？造成這種結局的人為因素，在未來的中國真的能永遠得以避免？
幾年之後，他和朋友接上了頭。後來，在這位牽頭和組織之下，在美國拉到了一筆不菲的捐款。那筆錢，不僅將這棟大樓打造成外表一如既往古老，內部現代派十足，厚實好用的建築，而且，在保留院子裏各種樹木的同時，還將院外那個麵積中等的水坑，建造成一個漂亮幹淨的觀賞水塘。四周加做了石邊，塘邊的小道用自然石板加寬了，又加做了好幾個塘邊涼亭。這些涼亭的建設，也照顧到了和商學院大樓風格的一致性。水塘中間還建造了一個和水塘大小相配的噴水係統。又整理了原來雜亂無章的荷花。池塘邊還種上了青草。水中自由自在遊弋的觀賞魚群，配上盛開的荷花，和規則整齊的隨著音樂節奏起舞的水柱，正是這番景象，在夏天的時候，讓這裏成為不少人的最愛。
為了這一切，他曾被人告過好幾次，雖然最終都不了了之，但在他的心裏，還是留下了難以揮去的陰影：為了這一切，他花費了太多的心血，沒有一樣是為了一己之利，也沒有一分錢是來自納稅人或者國家撥款，自己何罪之有？為什麽想為大家做點事就這麽難？難道這也是中國國情？
“這裏真美”，每一次，想起那跳動的音符和那隨著音樂有規律地擺動尾巴搖頭晃腦起舞的魚群，她就開心。一回想到那個商學院和它的曆史，她就神往。一想到那位早已退休的老人和他那不堪回首的人生經曆，她又有一種悶得慌的感覺。中華民族的災難，很多時候是人為造成的。你自己想亂，喜歡折騰，又怎麽可能有一個持續的光明前途呢。
小薇接近一米七的個，常年喜歡運動，給了她健康的體質和苗條豐滿的儀態。青春的魅力來自力度和優雅，力度來自運動，優雅來自大腦的積累和用心，來自自我情操的長久操練。這就是她對人生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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