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夜晚，讀川端康成。
日本作家的書，讀得不多。想想也隻讀過＂挪威的森林＂，和一篇三島由紀夫而已。對於村上春樹的小說，留下的是淡淡的印象，很象下午的陽光，自然和不經意的溫暖，即使是探討死亡，也沒有給我留下誨暗的感覺。三島由紀夫，倒真的是個邪才。這樣的男人在生活中一定是擁有非同尋常的吸引力，至少對我這種人來說。記得得那篇文章是討論謊言。他說－－我們不說謊，隻是因為我們害怕承受內心的壓力與恐懼，與道德無關。說謊需要勇敢。。。亦正亦邪的理論，讓他寫得倒很有說服力似的。聽說他是個美男，擁有如此才華，性子恐怕也剛烈，後來自殺而死。這樣的男人，也稀少得很了。以後定會找更多他的作品來讀。
川端康成，是第一次讀。文字中沒有看得出來的修飾，非常質樸大器。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和時刻收斂於文字後麵的感情，讓我想到我欣賞的那部分日本文化。文字的魅力近於神奇。對漢語來說，基本用字五千，每個受過教育的人都可以用。但是在文字家的筆下，它們可以發出媲美鍾鼎的金屬之聲。而川端康成的文字，則讓我想到日本幾個世紀前的繪畫。線條看似不經意地擺布，但都是經過思考和修剪的。沒有說出來的，比說出來的多很多。大片留白，讓讀的人掩卷沉思，書中景象，點滴滲進空氣，他試圖收斂著的那些愛情，通過簡短的，對一個個意向的描述，傳達給讀者。回想時候，如同醇酒，回味深長。
先讀了＇伊豆的舞女＇。此時他還年輕，但是文字的內斂和質樸已初成氣候。對年輕純潔的舞女欲語還休的感情，在旅行的途中若隱若現。短短的小說，竟是讓人看得蕩氣回腸。最感動的，是最後一段，送別，和＂我＂的哭泣。簡短的述說，象電影腳本一樣沒有多少抒情的痕跡。而他的哭泣，竟然是暢快的，不留哀傷的。對於常常容易沉湎愛情的人來說，很有禪意。
再讀＇千鶴＇。＂我＂是茶道家的兒子。在父母亡故之後，愛上了父親曾經的情人。在小說發表的時候，這還是被視為不道德的戀愛。然而川端康成，卻用他極其敏感的筆調，寫出了女性的溫柔，脆弱，高貴，以及至死不逾的愛情。即使是肉欲的描寫，也是如此的含蓄，不動聲色，讓我深深沉醉，感動不已。那些言語的留白，最是動人-----
＂太田遺孀至少也有四十五開外，比菊治年長近二十歲，可她卻使菊治忘卻了她年長的感覺。菊治仿佛抱著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女人。
毫無疑問，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著來自夫人經驗的那份愉悅，他並不膽怯，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經驗膚淺的單身漢。
菊治覺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發生了關係，也懂得了男人。他對自己的這份男性的覺醒感到驚訝。在這以前，菊治從來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溫柔的被動者，溫順著, 又誘導下去, 溫馨得簡直令人陶醉。
很多時候，菊治在事情過後，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一種厭惡感。然而，在理應最可憎的此時此刻，他卻又覺得甜美而安詳。
每當這種時候，菊治就會不由得想冷漠地離開，可是這次他卻聽任她溫馨地依偎自己如癡似醉。這似乎也是頭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這般尾隨著追上來.菊治在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個征服者一邊瞌睡一邊讓奴隸給洗腳，感到心滿意足。
另外，還有一種母愛的感覺。菊治縮著脖頸說：“栗本這個地方有一大塊痣，你知道嗎？”
菊治也察覺到自己突然脫口說出了一句不得體的話，也許是思緒鬆弛了的緣故，可他並不覺得這話對近子有什麽不利。
“長在乳房上，諾，就在這裏，是這樣……”說著菊治把手伸了過去。 促使菊治說出這種話的東西，在他的體內抬頭了。這是一種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傷害對方的、好難為情的心情。也許這是為了掩飾想看那個地方的一種甜蜜的羞怯。
“不要這樣嘛，太可怕了。”
夫人說著悄悄地把衣領子合攏上，卻驀地又像有某點難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說：
“這話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在衣服下麵，看不見吧。”
“哪能看不見呢。”
“喲，為什麽？”
“瞧，在這兒就看見了嘛。”
“喲，瞧你多討厭呀，以為我也長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過，真有的話，你此刻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呢。”
“在這兒，是嗎？”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卻毫無反應地說：你為什麽要說這些呢。這種事與你有什麽相幹。”
。。。 。。。
在描述東京的街景的文字中，提到了我曾經過的地方。夕陽穿過樹木的樣子，溫和的天氣，樹林中由於潮濕而顯出淡綠色的空氣，這一切都是東京給我的回憶，它們的色彩仿佛在文字中對我重現了。作者又加入了不少日本傳統的符號，比如各種不同時期的陶瓷，庭院的設計，詩人的名字，紡織品的圖案。。使得通篇的日本文化氣息更加濃鬱。
而最讓我感動的，則是＂我＂對深愛著的太田夫人的描述，她不由自主地引誘了過去情人的兒子，他為她的脆弱和溫柔而深深吸引。然而，太田夫人卻一直活在自責中，最終為＂我＂而自殺了。這所有對於女性的，極其富於魅力的描寫，讓我想到日本文化中對女性的態度。盡管日本女人以溫順而著名，然而她們卻又是非常有力量的，她們的沉默通常具有高貴的特質。這印象是來源於我認識的一兩位日本女性，和很多電影，藝術，傳記。。。
記得小時候，最喜歡的日本民間故事，就是關於鶴的。一個農夫，救了陷在雪中的白鶴。她變了女子，回來侍奉他，報恩。農夫並不知情。他抱怨沒有錢，女子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天，出來時給他一卷有白鶴圖案的錦緞，讓他賣了換錢。男子賣了布匹，但卻看到女子變得蒼白。當他把錢用光了的時候，女子說，可以再幫他，但是不可以偷看。在女子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的時候，農夫忍不住偷看了，隻見一隻白鶴正在屋子中央，用嘴拔下身上的羽毛，織成錦緞。當更加蒼白的女子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她說，她要走了。農夫才明白，是他救過的白鶴在報答他。但是悔之已晚。
當我把這個故事複述給KIKO，我認識的日本女藝術家的時候，她說，是啊，這故事講的是為愛而犧牲。
為愛犧牲。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這篇小說叫＂千鶴＂。
掩卷時候，看著窗外未化的積雪，深深沉醉。
日本的＂浮世繪＂是我喜歡的藝術之一。附一張我最喜歡的畫家歌麽的作品..
浮世繪，英文譯作＂Floating world＂，以為很美。
( 注－千鶴是日本傳統紡織品圖案。以很多白鶴為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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