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我們偎依在一起,度過了很多寒冷的夜晚。房東不讓揚生爐子,他隻有一個小小的電取暖器。清晨時分,晨光照透了後窗上的簾子,房子裏積滿了寒夜的空氣。吸一口氣,我會被猛然衝進肺裏的冷嗆得咳嗽起來。揚扮演比較勇敢的角色,先把胳膊伸進冰冷的空氣,把取暖器的開關打開,然後,等著床前的一小片空氣熱起來。
"你先起!"
"不要!你先起!"
我推他。
好冷!
我們去看夜場電影,光影閃爍之中,我模糊地睡著了。。。電影散場的時候,公共汽車空空蕩蕩地在淩晨的黑暗裏駛來。北京冬夜的寒冷,穿透我的棉衣,冷入骨髓。但是我這樣滿足,這樣滿足。
我曾經在很久以前夢想,遇到一個家徒四壁,但為藝術而傾倒的男人。我始終認為,藝術是世上最美好的職業。好的藝術家為世界帶來的,是如嬰兒一般純潔的美,盡管他們本身也常常如嬰兒一般地脆弱。在我的靈魂最純潔的時候,在我最渴望智慧的時候,我遇到了揚。他帶我進入了一個我向往的世界,最純粹的,視覺與精神之美的世界。我始終是向往一顆高尚並且自由的靈魂,也總是在努力地尋找這通向自由的門。在年輕而勇猛無畏的時候,沒有什麽能阻擋找到這高尚與自由時的狂喜。即使他一無所有,又有何懼。
即使,許多年之後,我回想那個冬天,寒冷似乎也隻是為快樂所添加的背景而已。人在年輕的時候,這一切物質上的匱乏,從來都不是問題--我們擁有彼此,這就夠了。
時間長了,我漸漸發現,揚的胃很不好,常常疼得吃不下飯。或是吃過之後,胃部有長時間的鈍痛。問他為什麽,原來是那一年絕食留下的後疑症。
在深冬時候,我們出去吃了一頓飯之後,揚吐了。我低估了這症狀,以為這隻是象以前一樣的胃潰瘍。我不知道,他的胃壁,有一處已經象紙一樣薄了。
一個下午,我正上課。石濤在門口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出來,他的臉色發白,滿眼都是焦急。
"揚今天在我那兒暈倒了。。。"我的腿一陣發軟。。。
"他人呢?"
"在醫院。"
我和石濤趕到醫院的時候,揚正躺在急診室外麵的簡易床上。他雙眼緊閉,眉頭深鎖。他的頭發,似乎因為劇烈的疼痛而微微卷曲起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柔弱的揚,一時間幾乎站立不住。看著他痛苦的樣子,我心如刀割,眼淚不停地落下來。我該怎麽辦啊?我該怎麽幫他?
醫生是個儒雅的男人。非常冷靜的樣子。他告訴我,揚之所以這麽痛苦,是因為他的胃已經穿孔了,胃液流到了腹腔,在腐蝕那裏的器官。要馬上動手術,不然揚有生命危險。
"幾點可以動手術?"
他說越快越好,不過急診病人多,怎麽也得七點多。
我看看表--才四點多!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我們現在要給他插胃管,把胃液抽出來。"
我隻知道點頭。整個人如同麻木了一樣地在揚的床邊站著,手放在他的手上。直到那個男護士走過來。
他五大三粗,長得有點象個屠夫。
"把他扶起來。"他和石濤一起,把半昏迷的揚扶靠在床上。
我看到他拿著的半透明塑料軟管,有大約7,8毫米的直徑吧。這樣粗的管子,要從揚的鼻子裏,穿進食道,進入胃裏。。。我在一邊看著,心都要碎了。
這個屠夫護士,一邊念叨著"這可不好受"。一邊慢慢地把管子放進去。。。"咽,往下咽。。"他告訴看上去極端痛苦的揚。揚已經在咳嗽了。但是他似是在使勁忍著,向下咽著那根該死的管子。。。忽然,男護士在一旁的監視器裏看到了什麽。"不行,碰到氣管了!"他說著,猛地把已經深入的管子拔了出來!隨著他的動作,揚痛苦地咳嗽起來。。。
我幾乎哭倒在地上。。。我已經站不住了。。。
天哪,為什麽要讓我愛的人受這樣的痛苦!!!
一旁,醫生過來,拍拍我。他走過去,接過男護士的手,慢慢地,再把管子插了進去。揚可以躺下了,這一場折騰,讓他痛苦不堪。我完全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四周發生的事。我隻希望,他的痛苦,快一點,快一點過去。
手術時間快到了,醫生拿了一疊紙,走過來。"你是病人的。。。?"
"我是他女朋友。"
他問了我很多關於揚的問題,我機械地回答著。很多問題之後,他問我可不可以在一張紙上簽字。
"他在這還有沒有其他家人?"
"沒有。"
"那你能不能簽字?"
大意是手術有生命危險,如出現如此情況,醫院不負法律責任,等等,等等。
我把疑問的眼光投向石濤,又投向醫生。在這種時候,救人要緊,不簽,也得簽。
我簽了名。
七點一刻。
揚被推進了手術室。醫生說,如果成功,手術隻不過是一個多小時的事。
我坐在手術室外麵的椅子上,用手抱著頭。
我站起來。
我坐下。
我看鍾。
站不住了。我坐下來,四周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世界真寂靜。我的心已經被疼痛打得麻木了。我在一片寂靜裏,手拒絕聽到聲音一樣地放在耳朵上,就這樣,度過了這最長的,一個半小時。
八點四十五分,揚被推了出來。
醫生告訴我,揚送得還算及時,胃上的穿孔,已經補好了。但是,還要繼續抽胃液,此外,他的腹部,也開了一個口,一跟稍細的管伸出來,腹腔裏的積液從那裏被抽出體外。
揚靜靜地躺在那兒,四周是管子,監視器,吊針。。。他的心跳,綠色的閃光,一下,一下地在小小屏幕上動著。我在醫院給我的臨時陪床上,忽睡忽醒,每次醒來,我都盯著那綠色的閃光,生怕它會有任何變化。
長夜,似乎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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