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暉的那些中學同學,每一位都是從穿開襠褲時就認識的。
當時,薑暉所生活的地方,按照行政單位劃分,自然村為小隊,一般百來號人,大的三百多號人家也有。
薑暉生活的那個小村莊有 108 號人,二十來家的樣子,全村一個姓——薑。
據說,他們那些人,當初是從江西遷移過來的,可能還是很古以前的皇族的一支。由於國家戰亂,為了權力傾軋而相互殺戳,失勢的皇族後代,就隻好遠走他鄉,躲進人跡罕至的地方。
其後,又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一部分遷移到這湖北靠近武漢的木蘭山附近定居下來,離武漢市區大概 50 公裏的地方。
可別小看這區區五十公裏的間隔。在幾十年之前,從那裏到武漢一個來回,還是一件很費事情的事。不少生活在那裏的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武漢見識一下就命歸黃泉的多的是。而那時候的武漢,還是中國最繁榮和發達的中心城市之一。
據家中老人講,在他們生活的那個年代,附近山頭鬱鬱蔥蔥,到處是幾個人才能合抱的參天古樹。即使在“跑日本人”的年代,一般來講,隻要躲進村子後麵的森林,就比較安全了。除非日本人刻意進山清剿,這時候,人們就隻能夠向更遠、更大的山裏逃了。
在薑暉聽來,那時候的生態環境,絲毫不亞於現在在美國能夠看到的。這種臆想出來的景色,哪怕是隻讓自己見識一麵,也很開心和滿足啊,薑暉不少次在心中這麽盤算著。而且好幾次,他都有衝動,在家鄉的綠化上做點事情。
對自然景觀的破壞,還是從日本人占領時代開始的。
由於森林茂密,日本人強迫當地民工將離大路比較近地方的樹全部砍掉。
那時候的大路,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土路,是比較寬一點,能夠讓機械化部隊通過的路而已。那種路在多雨的南方是很不結實的,一旦遇到雨季,水流就會衝毀路麵,雨後又得重修。
日本人是因為害怕被人伏擊,才將靠近大路的樹全數砍倒的。
即使如此,那起伏的山巒還是給參天的古樹無邊的家園。伴隨著它們的,還有經常出沒的野獸。
記得在自己小的時候,奶奶還經常給他將野狼咬死孩子的事情。每到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除了青蛙、蛐蛐和小蟲的叫聲之外,時不時還能聽到野狼的嚎叫。媽媽說,那是野狼在尋找它的相好。
狐狸偷雞就是更常見的事情了。幾乎在每個月,都有那麽幾次,村子裏的雞被狐狸偷吃的事情發生。
那時候,薑暉對這些野生動物有的,除了害怕之外就是責怪和不滿。對於村民們的報複行動,則時不時懷著好奇心,也想參與其中。
上小學時,他每天得步行兩個來回三裏地的樣子。時不時他還能夠在鄉間小路上見到橫睡在路中央的蛇。很多時候,那家夥有一丈來長呢,都快有他的小手腕那麽粗了。有那麽幾次,為了追打這種不速之客,他還上學晚點遲到,被老師訓斥。
丘陵為主,大山點綴,花木蘭故居的這個綠色美麗的家園,曾經給當時的抗日遊擊戰士一個舒適的生存之地。
也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裏一直就是活躍的抗日和抗蔣根據地。雖然離開武漢這個重要的中心城市,直線距離也不過五十公裏,而且,也充其量主要還是丘陵地帶。
木蘭山還一度曾經是李先念等人的遊擊根據地。
在小隊基礎上,二十幾個自然村又合在一起組成一個“大隊”。這樣一來,一個大隊就有三千來人口了。
每個大隊在那個時候就設有一所小學和初中。現在看來,那還是當時最高等級的教育機構了。有趣的是,在中國人口越來越多的今天,那些小學多數掙紮在生存的邊緣,而那些初中部分,則幾乎都無一能夠生存下去。
原因很簡單,就是中國的城市化進程,讓農村空洞化了。即使是離武漢這麽巨大城市如此之近的作為武漢市一部分的區,鄉村也隻有留守人員了。那些年老和部分年少的人。
1970 年代時,薑暉他們上小學和初中,平均隻需要步行兩裏地,小孩子就可以就近入學。三十多年之後的今天,薑暉他們這代人的下一代,必須平均至少步行三裏地,才可能上得了小學。
對於初中,這個國家法律規定的義務教育的一部分,很多孩子還必須到 12-13 裏地之外的鄉所在地才能有學上。一個鄉,在過去是由二十個大隊組成的,算下來也有五、六萬居民了,居然隻能擁有一所初中,“混到”連一所高中都沒有。
這和美國目前很多郊區市相比,薑暉不知道應該怎麽個比較法。
美國郊區市很多是 1-2 萬人口的樣子。一般來說,對於 2 萬人口的市,自己會有自己獨立的初中和高中。六萬人相當於三個比較大的美國郊區市,應該有至少三個規模不小的高中才對。
中國的農村空洞化和由此帶來的對農村兒童教育的放鬆,可能會讓未來的中國付出慘重的代價。薑暉時不時在操心這個問題。
薑暉那代人的父母輩,基本上都是在 1940 年前後出生的。在該開始識字的年紀,沒有幾個人家有能力送孩子上學讀書的。再說,在解放之前,鄉村的教育還是以私塾為主,也就是相當於美國的私立學校了。
一個老先生帶著幾個孩子,在那裏死記硬背一些古董,也算是認識幾個字,做到能夠讀寫自己的名字和進行簡單的數字計算而已。
他的母親說,自己還是在做姑娘的時候上過兩年夜校。她所說的“做姑娘的時候”,指的是出嫁之前的那段時間。而所指的是夜校,估計就是 1950 年代開始的全國性掃盲識字運動了。
你別說,雖然隻是上了一兩年的夜校,畢竟和完全是文盲相比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教育就是力量,知識就是財富,還真的有那麽一點味道。
按照後來知道的數字,新中國成立之前,中國在校小學生人數最多的一年是 1946 年,當時在校生人數是 2439 萬人。按照當時四萬萬“同胞”計算,那也有 6% 的比例了。如果小學適齡兒童是整個人口的 25% ,那麽,這就是二十五分之六的兒童得以入學了。大概每四個適齡孩子中就有一個能夠進入學堂,應該說,在當時還是一個不錯的數字。
日本人是在 1945 年 9 月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的。可能是,當時執掌中國政權的蔣介石政府感覺到,國家建設離不開教育,國家一旦“解放”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將孩子們送到學堂去接受教育。
很可惜,這種短暫的“解放”,隨後就被四年持續的內戰槍聲所打破。父母輩,屬於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中受盡磨難的一代人。在日本人的槍炮聲中來到這個世上,在國內政治勢力的爭奪中度過自己的少年時代。
進入成年之後,多數人生活的環境,是一沒有化,二沒技能,三沒起碼的說得過去的生存環境,能讓自己過一個好一點的生活。
對於近在武漢咫尺的木蘭故裏,教育的真正普及還是從 1960 年代後期開始的。薑暉這代人算是不幸中的幸運兒。很奇怪,在他之前,中國的 1950 年代的鄉村人似乎不是很多。
在他的爺爺輩,女人還是時興小腳的時代。
而且,那時候能夠讓自己的老婆當小腳女人的,還不是一般的普通百姓。至少從經濟上看,一個男人得有能力養活一家大小幾口,才有本事讓自己的老婆享受做小腳女人的奢侈不是。
在當時中國農村的那種格局,還挺有點像目前不少美國家庭的生活模式:男人在外麵賺錢謀生,妻子在家裏教育孩子和負責家務。
以裹腳的方式,強迫女人忍受痛苦來製造男人需要的美感和榮耀,在薑暉看來似乎是沒有人性的表現。
小時候,他不止一和奶奶談過她的小腳問題。
看著奶奶已經嚴重變形的腳,想象著當初她是如何開始忍受疼痛,幾十年如一日地裹腳,洗那長長的裹腳布,他在想,人類進步這麽久,女人實際上還是男人的玩物。人的尊嚴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概念?少年時代,他就開始琢磨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的答案。
在大家吃飯都困難的情況下,再夢想識字讀書,也是太過分了一點。而在男人都很少有機會接受教育的大環境下,女人能夠上學讀書,那就是更有點離譜了。
據說,在新中國建國之後所啟動的普及教育開始的時候,女孩子被送進學堂的比例還是偏低。薑暉的奶奶是個小腳女人,應該說還是一個有著社會地位的小腳女人。在薑暉的記憶中,在她那個年紀的女人,到薑暉上小學時就已經沒有幾個人活著了。也就是說,很多人可能在很早的時候就因為生活的艱辛而早逝了。
即使是這樣一個有地位的女人,也還是隻有姓氏沒有名字。
到 1951 年時,全國女生約占小學生總數的 28 %。那時候,全國適齡兒童的入學率大概不到四分之一。這樣算下來,女孩子能夠上學的大概不到十分之一。
不過,到 1960 年代末期時,在薑暉生活的那個地方,幾乎所有的孩子都上了小學。那段時期,可能還是小學教育普及做得最好的時候。至少比現在做得出色一些,這是薑暉幾次“回訪”國內所得到的印象。
(原創,未經書麵許可不得轉載,作者保留所有權利,200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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