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家的夫人,是一個祖籍上海的香港人,看見了我,表情裏流露出驚訝,女人看見另外一個女人表現出驚訝,大多是因為對方的相貌出乎自己的意料,不是比預想的漂亮,就是比預想的醜陋,我想漢學家夫人的驚訝應該是源於後麵一種 —— 和太子黨有瓜葛的女人,在人們的想象之中應該是濃妝豔抹的美女才對,而且我了解普通香港人對美女的定義,清湯掛麵的我顯然不是漢學家想象中的形象。聞名世界的漢學家,是一個鶴發童顏的壯年男子,五十多歲,風度翩翩,氣宇軒昂,和傳說中的學者形象十分吻合。
我在漢學家裏住了一個星期就搬到漢學夫人給我安排的學生宿舍,德國人沒有留客的習慣,再加上漢學家對我過分的關注,有點讓她不安。我很理解這個中年女人,太子黨親手交來的年輕女人能是一個身家清白的女人嗎? 誰又願意和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太多地糾纏在一起呢?
我先進了學生宿舍,又進了語言班,大學裏的語言班正在放假,我就先上了社會上的私人語言班,學生大都是來自前蘇聯 前南斯拉夫或波蘭的前社會主義國家,他們或是難民,或是在二戰時滯留國外的德國後裔,總之都是靠政府資助生活的,上語言班,對他們來說竟然是一種工作,上一個月就從政府那裏拿一個月的錢,很是令人羨慕。他們當中的德國後裔,其實德語講得已經很好,至少我那時是那麽認為,把上語言班當作不得不去的負擔,我在那個班裏顯得極有文化,老師的課就好像是給我一個人上的。
那個語言班帶給我的,除了兩個月以後就能用德語講話了之外,還有就是無比的自信。我從學校裏四個男老師一個男校長的輪番邀請以及幾乎全班男生的恭維之下,意識到了一個令人喜悅的事實:在國內外表並不起眼的我在歐洲是個人見人愛的美人,因為長了個前挺後撅的身材,甚至有人誇我是東方的瑪麗蓮夢露,我把這些東西公布於眾,並不是想炫耀自己,隻是要為我後麵的故事做個鋪墊,那麽多一見鍾情二見定情的故事,隻能發生在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身上。
我知道自己來德國的第一個目的,就是為自己爭取到長期居留下來的理由,但是在那個外國人法非常保守的年代,拿到長期居留最方便的途徑就是找個德國人結婚。關於找德國人結婚的故事,我在一篇小說裏有詳細的描繪,為了不讓自己像個老太婆似的車軲轆話來回說,我決定把那篇小說直接搬過來,盡管那篇小說的人物和故事和我現在寫的有一些偏差,最大的偏差就是我在那篇小說裏是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我那篇小說的標題叫做:我和我的前夫以及他和他的情人們。
我和我的前夫以及他和他的情人們
(一)
“我和安德烈睡覺了。"羅莎打電話把我叫出來,一點鋪墊都沒有地開門見山。
“你說什麽?”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懷疑自己把羅莎那帶著濃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語給理解錯了。
“我和你的安德烈睡覺了。”羅莎又重複了一遍,而且在安德烈前麵加上定語“你的”二字。這次我真的聽清楚了,去掉意大利人誇張的尾音,她說的毫無疑問,就是這一句話。
“什麽時候?"我竟然關心起細節來了。
“最後一次是昨天。”
“那最早的一次呢?”我問。
“一個月前。”
我立刻就相信了她的話。大概就是在一個月前的某天晚上,安德烈回來得很晚,而且回來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宿沒睡,我當時就意識到可能出什麽問題了。
其實如其說我被羅莎說的話震驚了不如說我是被她說話的這種形式給震驚了。他們之間可能發生了什麽事我早就有些感覺,但是我沒有想到他們的事會是以這種形式在我這兒敗露。
“你想怎麽樣?”我問羅莎。
“我不知道,”羅莎說,“我想知道你想怎麽樣。”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想知道安德烈想怎麽樣。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對不起,美靈個,”羅莎說,“我不是想傷害你,我真的是很喜歡他。”
“我叫美靈,不叫美靈個。“我冷冷地說,“喜歡別人的丈夫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人原諒嗎?”
走出和羅莎見麵的咖啡館,我馬上鑽進一個街角,讓憋了幾分鍾的眼淚飛泄而出。
上個月的第一天是我和安德烈結婚一周年紀念日,也是我們認識十四個月個月的紀念日。我們認識兩個月就結婚了,有點象兒戲,羅莎是我們的證婚人,這更象兒戲。
羅莎是我來德國後的第一個朋友。記得她第一天搬進我們學生宿舍時,身後跟著個打扮時髦的中年男人,羅莎捂著褲襠,一路小跑跑到我跟前說了一句怪裏怪氣的德語。我沒聽懂她說什麽,於是她用身體語言做了個男人撒尿的姿勢,嘴巴裏發出”吃吃“的聲音。我學著她,做了個男人撒尿的姿勢,指一指走廊的左邊,然後又做了個女人撒尿的姿勢指了指走廊的右邊。她立刻會意,一邊笑一邊捂著褲襠向走廊右邊跑去,同時還向那個中年男人做了一個向左走的手勢。我覺得這個女孩兒真是好玩,尤其是她學的撒尿聲音,簡直惟妙惟肖。後來我們就成了朋友,更巧的是我們倆不僅住隔壁,而且我們的房間有點象套間,合用一個衛生間。
認識了羅莎以後,我的留學生活一下子多了許多樂趣。那時候的我們都把德語講得不堪入耳,所以我們用英語交流,這個意大利姑娘的專業是英語卻跑到德國來做交換生,有點莫名其妙,後來我才明白她不擇地形地交換學校,是為了快點甩掉那個中年男人。
當我晃晃悠悠地把車開回家的時候,發現安德烈斜臥在沙發上聽收音機-安德烈堅持認為聽收音機比看電視高檔。見我進來他說了聲“天使你回來啦”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我很後悔教會了他“天使”這個中文詞兒,安德烈老是說我是他的天使-他說我做的飯比餐館好吃我剪的發比理發店漂亮我做的愛比野雞家雞加一塊兒還來勁所以我是上帝派給他的天使,但他認為用德語叫天使太肉麻就改用中文來叫,現在他倒是舒服了,換成了我感到肉麻。
“你以後別再叫我天使,讓我起鵝皮疙瘩。“德國人毛孔粗,所以雞皮疙瘩在德語裏是鵝皮疙瘩。
“你怎麽了?”他終於關上了收音機,把斜臥的身體直立起來。
“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很奇怪自己的冷靜,“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他砰地一聲站起來直奔書房。
我聽見他在電話裏用意大利語大喊大叫。
“你不用衝著她喊,”我走進書房,對正舉著電話的安德烈說,“你以為這件事她不告訴我就沒有那麽糟糕嗎?事實上,她的做法讓我傷心,但你的做法更令我鄙夷和惡心!”
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年前搬家用的箱子沒想到這麽快又派上了用場。
“等一等“安德烈放下電話問我,“連一個讓我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嗎?“
“我先搬回學生宿舍住幾天,”我說,“過幾天會和你聯係。”
我對整個事情的反應表現得出奇冷靜,這也許是我早有預感的原因- 在一個漏洞百出的房子裏發現下雨透水是吻合人類常識的。我和安德烈的婚姻就是一個漏洞百出的房子。
我又搬回了原來住過的學生宿舍。一個人關在房間裏,把一年來發生的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二)
我是拿語言簽證來的德國,來了以後才知道,語言簽證變成學生簽證要回國重新申請,我想盡一切辦法要躲過回國重新簽證這一關-因為某個難以啟齒的原因。羅莎到底是個意大利人,比我遇到的任何一個德國人都更理解我的問題。我們還沒認識幾天,她就跑來給我指點:你不是要留在德國嗎,最好的辦法就是趕快找個德國人結婚。“
我當然知道這個辦法,隻是實際操作起來談何容易。在我周圍出現的各色人種除了學生還是學生,他們對於結婚,就像葉公和龍,談起來時興奮得眉飛色舞,真見到時卻嚇得魂飛魄散。我在嚇飛了幾個人的魂兒以後決定轉移戰場,在羅莎的陪同下,逛遍了全城的酒吧舞廳。那時的羅莎已經成功地甩掉了中年酷男,用的最狠的一招是和我假扮同性戀- 意大利男人的自尊心不能接受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搶了,卻能接受自己的女人被別的女人搶了-羅莎勸我幫忙時如是說。看在羅莎和我出生入死的情分上我勇敢地擔當起撒丁島酷男情敵的角色,他在看見我們住的套間之後竟然相信了我們的鬼話落荒而逃。
不久以後我們就在一個音樂酒吧裏認識了安德烈。與我們認識的其他酒吧男人不同的是,他來這裏不是為了看女人也不是為了看男人,而是為了被這裏的男人女人們耳聞目睹-他是這家酒吧樂隊的主唱。
羅莎一看見他就興奮起來,拉著我的手在人群中橫衝直撞,一直到擠進了前麵沒有人頭晃動了的位置才終於滿意,開始扯著嗓門跟著沸騰的人群一起高喊。我聽見有女孩子在台下齊聲喊:安德烈,我愛你!
台上被叫做安德烈的歌手長發披肩,一襲黑衣,棱角分明的臉和高大結實的身材其實同我見到的其他搖滾歌手沒有什麽太大區別。羅拉和別的女孩一樣地大喊,但故意和她們打時間差-等她們喊完了一句她才喊她的一句。安德烈很快就發現了我們,衝著我們送了個飛吻,羅莎尖聲地吹起口哨,一個女孩子竟然能把口哨吹得那麽響,真令我羨慕。音樂間歇的時候,安德烈灑脫地從舞台上跳下來,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羅莎隨著磁帶音樂狂歌勁舞起來。
間歇結束,安德烈又以同樣灑脫的動作跳回舞台開始下一輪的怒吼。
“他說音樂結束後請我們一起吃飯。”羅拉貼在我耳朵上說,激動得兩頰緋紅。
安德烈請我們去的是那家酒吧附近的一個希臘餐館。
“我是半個希臘人,“安德烈說,“請你們吃希臘餐可以充當一把內行。”
“我是整個意大利人,”羅莎搶在我前麵說,“下次讓我當把內行,請你吃意大利餐。”
這意大利女孩無疑是個情場高手,這麽自然地就敲定了下一次的約會- 我心中暗想。隻是她說的“請你”而不是“請你們”一下子把我排除在外,令我感覺到一股重色輕友的的寒意。
安德烈知道羅莎是個意大利人以後也興奮起來,和她嘰哩呱啦地講起意大利語來。
我再一次地被排除在外。
幾分鍾後安德烈意識到我的尷尬,又換成講英語,並且向我道歉。
換成了英語我還是插不上話,因為他們談的話題總是圍繞著音樂,他們說的一些名字我甚至不知道是人名是歌名還是樂隊的名字。
幾分鍾後,安德烈再次注意到我被冷落。“你怎麽不說話?”他問。
“你的音質這麽好,為什麽隻翻唱別人的歌,“我慶幸自己對他唱的歌還算耳熟,“唱你自己的歌不是更來勁嗎?”
他沒回答我的話,而是伸出一隻手,展平五指在我頭頂按了一下。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但從羅莎的一串壞笑裏聽出了點苗頭- 反正不是個好意思。
“你不能問點別的嗎?”他說。
我除此以外還注意到的就是他每講完一句話就冷笑一聲的習慣,於是就問他為什麽要這樣。
“這是一個32歲的私生子對這個世界的低聲抗議。"他怪笑地說。
我發現他怪笑的樣子很漂亮,明眸皓齒。
接下來的話題停留在我能接上茬的領域-他那每五年見一次麵的希臘電影導演爸爸,他那隻比他大十七歲的德國演員媽媽,他那沒有父愛沒有兄弟姐妹隨時害怕再失去母愛的可怕童年......他嘟嘟囔囔地講著,並不在乎我們是否在聽,我卻發現羅莎的眼睛濕潤了。
如果不是我提議要走,這場憶苦思甜會可能會一直開到天亮。我覺得非要告辭有點對不起羅莎,但是我明天七點鍾要起來上課不得不掃一下興。
“又不是過了今天沒明天了。”我說。
我和羅莎打了一個出租車回到宿舍。最後一班地鐵已經被我們錯過,安德烈喝得酩酊大醉,也打車回家了。
羅莎一路上講的話題都是安德烈。回到宿舍後她在向我道晚安的時候歎了口氣:“可惜他沒給我電話號碼,否則我明天就打電話給他。”
我不加思索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揉皺了的餐巾紙:“我有他的電話。”
沒想到這一句話徹底毀了我想睡一覺的計劃。
羅莎和我糾纏了一宿為什麽安德烈沒給她電話號碼隻給了我。
“我對搖滾歌手不感興趣。”我一再聲明,“我要找的人是個可靠的中產階級和我一起生兒育女。”
“你怎麽想和我沒有關係,我不明白的是他,”羅莎不打算結束談話。
“那你問他吧,別糾纏我了。”我還是硬把那張破爛的餐巾紙塞給了她。
(三)
一連兩天我都沒和羅莎談安德烈的事,我怕她又來煩我。
兩天後的晚上,我在宿舍廚房裏吃晚飯時聽見我們的公用電話在響就去接聽,按德國人的習慣先報了自家姓名。
“是美靈嗎?”電話另一頭的聲音好像很激動,“我是你兩天前認識的安德烈。”
“你要找羅莎吧,她在房間裏,我去喊她。”
“不,我要找的是你。”
“有什麽事嗎?”
“我想請你明天一起喝茶。”
好像喝茶比吃飯更曖昧但又更不容易拒絕。
“我可以和羅莎一塊去嗎?”我問。
“當然可以。”對方猶豫了一下又爽快地答道,“明天晚上七點鍾在北京樓見。”
我敲著羅莎的門時就想好了怎麽跟她說這件事。
“安德烈往我們宿舍打了電話正好我接的,他要請我們吃飯。”我把“喝茶”直接給翻譯成了“吃飯”。有在中餐館光喝茶不吃飯的人嗎?中餐館裏的茶可是搭配著飯菜白送的呀。
“別裝了,我給他打電話時他非和我要你的電話號碼我就把咱們宿舍的電話號碼給了他,”羅拉大笑起來,“如果不是怕沾上破壞隱私的罪名我就把你的手機號給他啦!“
意大利人確實好玩,這麽快她就變情敵為媒婆了。
“你就說去還是不去吧。”我竟然會跟一個女人撒嬌了。
“我去。”羅拉說,“我確實想知道這個家夥到底是怎麽想的。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羅莎,我對安德烈的邀請根本不感興趣。首先是他選的地方,我所在的城市的中餐館都被我掛上了”有辱國格“的罪名,如果有哪個愛國誌士把所有雕龍畫鳳掛紅燈籠的餐館都給砸了,保證一個被冤枉的都沒有,安德烈選的那家餐館就是其中之一。其次就是我一再聲明的理由:搖滾歌手不是我要找的人,而我現在除了找人對什麽其他的事都不感興趣。
羅莎穿得袒胸露背和我一起赴約。安德烈穿的比唱歌時要整齊一些,旁邊還坐著一位小夥兒- 除了頭是光的之外,這個人長得就像安德烈的同胞兄弟,打扮也如出一轍。
“給你們介紹一下,”安德烈看見我們起身站起來,“這位是我的隊友阿德裏阿諾,西西裏島來的。”安德烈顯然隻想把隊友介紹給羅莎,說這話時看都沒看我一眼。
阿德裏阿諾其實就是安德烈的拉丁語叫法。
“怎麽你們搞搖滾樂的怎麽一點創意都沒有,不是長發披肩就是寸草不生,連名字都叫的一樣。”我壓根就沒想給他們留什麽好印象,所以放肆自己一把。
“真是尖銳,”安德烈說,“我約你來就是為了想從你這裏獲取點創意。”
他竟然一口一個第二人稱單數,看來是真的不把羅莎放在邀請之列了。好在羅莎已經開始和意大利版的安德烈眉目傳情,根本不在乎什麽單數複數。
我極其放鬆地亂開玩笑,好像比正式八經的約會要有意思。
安德烈卻不認為我們的約會不正式八經,他左一個以後右一個將來,好像認為我會和他永遠約會下去。
“別談那麽多以後的事,” 我說,“我很快就不得不離開德國了。”
“你說“不得不”,意思是說你其實是想留在德國了。”
“留不留不是我想的事。”我突然間不再為我尷尬的處境感到羞恥了。“我的簽證快到期了。”
“你可以找個德國人結婚,”安德烈正眼望著我,“比方說和我,雖然我隻是半個德國人,但和我結婚不影響效果。”
我吃驚得差一點把筷子噎進喉嚨。
“你願意我就願意。”我想,反正今天是豁出去了,頑劣到底。
安德烈忽然間拿起勺子猛敲盤底,“大家靜一靜,我有個消息要宣布:美靈剛才接受我的求婚了!”
羅莎和阿德裏阿諾一起尖叫著敲桌子。
早知道這樣,說什麽也不能來中餐館,太丟人了- 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鬧劇。
(四)
鬧劇的結果是我和安德烈兩個月後真的走進了市政府登記結婚。羅莎是我的證婚人- 她當之無愧 - 我後來才知道是她把我因為簽證得找人結婚的事先透露給了安德烈才有了餐館求婚的一幕。
但鬧劇畢竟是鬧劇,我很快就發現了我們這創世界紀錄的結婚速度確實荒唐無比。
安德烈是個不折不扣的月光族,每月月底都瀕臨斷糧。我們結婚以後,他的隊友- 意大利版的安德烈就從他們兩人合組的公寓中搬出去,讓出地方給我。多交一倍的房租,給安德烈本來就不景氣的經濟形勢又來了個雪上加霜。我開始動用從國內帶來的存款給安德烈補洞。我們結婚時新換的家具都是我掏的腰包- 甚至包括新娘子手裏拿的那束鮮花。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終於可以賺錢了- 在安德烈的雇主那裏為人畫像 -我二十多年的藝術追求總算是在這二十歐元一張的頭像上得到了一點回報。
我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幹所有存在的家務活還要自己掙錢。我在安德烈唱歌的酒吧裏畫肖像畫得食指中指無名指都磨破了隻能用小拇指握著炭筆繼續畫,終於等到他的任務結束了滿心歡喜賺了一口袋大小票子卻聽到他舉起喇叭宣布:今天晚上各位的帳都記在我頭上了!
我如果對他動輒為陌生人記賬的行為表示抗議他就有一大堆理論等著我:我如果象你希望的那麽小氣的話就不會和你那麽快結婚- 你不知道在德國結婚對男人來說要冒多大經濟上的風險嗎?我決定娶你的時候不僅不知道你有存款,你會賺錢,我甚至連你是否有偷稅重婚之類的犯罪記錄都不知道!
我知道他說的有道理,認識兩天就向人求婚,能幹這種事的人會在別的地方都和正常人一樣嗎?願賭服輸,我自己拿自己的婚姻開玩笑還要對這樣的婚姻有多高的期望呢?
我不想因此離婚,指望我們能慢慢磨合,我甚至因此自費和他一起去看心理醫生。
第一個青年男醫生說他從小缺少愛和安全感所以要用不合情理的付出博得別人的認可。這和我分析的一樣,白花錢了。解決的辦法是加倍地給他愛。這個也和我想的一樣,我加倍再加倍直到加得他不認為我是他的老婆而是他的天使為止仍然無法讓他放棄當月光族的傳統。
第二個中年女醫生說你們的婚姻形式太特別,願意用這麽特別的方式對待婚姻的人應該知道自己行為的後果。這句話是衝我來的,女醫生一看就是大齡未嫁,對安德烈擠眉弄眼對我橫眉冷對。其實她說的也和我想的一樣,又白花了一次錢。
第三個醫生是個老頭兒,總算是在他那兒弄清楚了一點我原來沒弄清楚的事- 安德烈說他決定跟我結婚時還談不上愛不愛的,他隻是為挑戰德國的外國人政策才有了如此瘋狂的舉動——向一個一麵之交的女人求婚。現在他真正地愛上了這個女人但卻忘不掉這個女人當初和他結婚的目的,每當他意識到他愛的女人並不愛他就痛苦萬分就想故意做一些她不願意看到的事去刺激她。
我在學生宿舍裏想了整整三天才把這檔子事想起來了- 他和羅莎的事也是為了刺激我嗎?
我不是因為愛他才和他結的婚,這件事大家有目共睹,何況我還開誠布公地告訴過羅莎這個傳話筒。但是我有可能把已經成了過去時的事實扭轉過來嗎?而且現在的問題是,依我此時此地的處境我有能力正確判斷出自己是否真的愛他嗎?如果答案不是肯定,那不是根本就改善不了我們的關係嗎?
我覺得自己找到了問題的症結,但沒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又過了三天以後,我認為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得從新開始一回。
當我把我找到的問題症結和解決問題的辦法告訴安德烈的時候他抱住我痛哭了一場:他不願冒失去我的風險,但他沒有別的辦法繼續我們的關係- 那就讓我們再重新開始一回吧 -我們的婚姻形式還在,但內容作廢,直到我拿到德國護照時為止。變成了法定德國人以後的我如果依然愛他,他才能沒有任何疑心地接受這份沒有任何客觀因素摻和的婚姻。
(五)
我正式地從安德烈家裏搬回宿舍。我們名義上還是夫妻,但私下裏我們是各不幹涉內政的兩個朋友。我們都認為找到了一個讓悲劇愛情倒帶重演的絕妙注意。
但是兩個隻會用神經末梢思考問題的人想出來的主意肯定經不起實踐的檢驗。我們很快發現,原來說好的重新開始事實上和徹底結束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首先是安德烈,他和羅莎的關係不僅沒斷,而且從地下轉到地上。
我很快從醋壇子裏爬出來,開始計劃自己將來的生活。
在剛剛離開安德烈的日子裏我的感覺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終於不再有簽證的事煩心了,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去尋找我要的中產階級了!而且,和安德烈有名無實的婚姻成了我一把絕妙的保護傘- 我對心儀的候選人說自己的婚姻名存實亡,已經分居。對想擺脫掉的候選人說自己舊情難忘想破鏡重圓。
舒心的日子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尋找中產階級的路布滿荊棘。
第一個中產階級是我大學裏教藝術史的助教。這個比我大一輪的老光棍一看見我就臉紅- 這是德國靦腆男人向女人表示好感的身體語言。果然不出所料,他在聽到我“喝茶“的邀請以後竟然高興得一連說了五個”好“字。
他是個狂熱的東方愛好者。說實話,我一向對沒有正當理由就成了東方愛好者的德國人沒有太大興趣- 可能是自尊心使然 -我希望自己是愛屋及烏裏的屋而不是烏,如果有人是因為愛上了我才愛上了中國文化會讓我更舒服一些。
他傻乎乎地,第二次約會就向我痛說了兩次被女人拋棄的家史。我一向講究“人不所欲,勿施於己”,別人不要的你要,不是把自己當廢品回收站了嘛。
以上兩個問題我都能勉強克服,但讓我受不了的是他的講話風格,吞吞吐吐,吭吭嘰嘰,每當他的話長過了三句,我就抑製不住地想:是不是該給他吃點瀉藥讓他痛快一點?
這個愛屋至極的東方迷,對一個向他說”不“的烏依然關愛有加,他為我介紹了兩家畫廊,使我終於擺脫了靠磨壞三個指頭謀生的畫像生涯。
第二個中產階級是個在銀行工作的高級職員,擁有經濟學博士的頭銜。我們在超市裏買東西時認識的。這個經濟學博士可能是犯了職業病,也可能是因為我們認識的地方太家常隨便,所以他就在見我第三次時就很不見外地問我收入幾何,存款多少。
最後導致我和他說拜拜的原因是他的潔癖和天打不動的秩序- 約會時遲到的容忍限度在五分鍾之內,吃水果時絕對不可以先把水果吃了再扔果皮—— 順序反了-——應該是先扔果皮再吃水果。“那我吃了水果以後又產生了新的垃圾,豈不是費二遍事嗎?“我抗議。
“費二遍事對你來說就那麽為難嗎?”他不解我的不滿。
我在和他宣布結束的時候學著的口氣給他上了一課:你每次吃煮雞蛋都要求我先打開尖頭,現在我正式告知你一個生活小常識——圓的一頭在蛋皮和蛋清之間有一塊空隙,先打開圓頭既方便又美觀,而且還能幫你節省一小塊兒你打開尖頭時沾下來的蛋清。
第三個中產階級是一個律師,我在一個島上度假時認識的。我選擇在聖誕節時出去度假就是因為這個時候出去度假的都是孤家寡人,節省了判斷對方是否已婚的時間和精力,不料讓我撞上的這個孤家寡人出爐時間太短-兩個月前剛剛失去相愛十年的妻子。我在堅持聽他講了一個星期的喪妻之痛和念妻之苦之後終於忍不住了:你還是找一個心理醫生幫幫你吧,他們比我專業一些。這個律師一年之後給我發了一個熱情洋溢的郵件,但我當時正在和另一個中產階級上勁兒,就禮貌地回了個郵件祝他終於成功地走出生活的陰影。一個人決定和另一個人的生命綁在一起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天時地利人和都得占全,在錯誤的時間認識正確的人和在正確的時間認識錯誤的人都是白費事。
第四個中產階級是個財產繼承人——人稱職業兒子。我們在朋友聚會時候認識的。這個以給別人當兒子為職業的男人因為自己不勞而獲就十分擔心別人想在他那裏不勞而獲,我們吃飯旅遊看電影聽音樂會全是AA製,甚至用了他的車汽油費都得平分。我本來是不反對AA製,特殊情況下倒貼都行,但是這個家夥的表現方式太缺少美感——要是幹那事兒消耗物質,他可能連幹那事兒的費用都要平分。我和他說再見的理由是:你的美洲豹耗油太大,我負擔不起一半的費用所以隱退。
第五個中產階級是個長發披肩的中學體育老師。他看見過我業餘在劇院扮演的一個說了兩句台詞的小角色就認定自己是我的真名天子,天天在劇院門口鮮花等候。他會彈幾下吉他,會寫幾行酸掉牙的詩而且堅決相信他們中學的全校女生都是緊密團結在他周圍的暗戀者。這個人在見到安德烈一次以後就銷聲匿跡了- 大概是小巫見大巫自慚形穢被嚇跑了。
第六個中產階級是個奧地利某大企業的德國代表,我們聽爵士樂時認識的。他除了德語講得象範偉的普通話英語講得象趙麗容的靠山屯之外好像沒有什麽別的缺點,高大英俊風趣幽默不計小節非常吻合我的胃口。我們在他租來的豪華公寓裏黏糊了兩個月就到了他要調離德國前往英國的期限。他走了以後應付了事地給我寫了個明信片,大致的意思是遠距離的關係勞神傷骨讓咱們都省點力氣吧,謝謝你給我的美好時光——我一下子成了洋人版的小芳。最令人氣憤的是他的明信片連信封都省了就明著寄到我的學生宿舍,害得我天天被人追問“美好時光”滋味如何。
尋找中產階級屢式屢敗,灰心喪氣的我開始懷念起安德烈。
對我來說安德烈是我在正確的時候認識的錯誤的人,對安德烈來說我是他在錯誤的時候認識的正確的人。不管理論上怎麽說,實踐上的結果是我不可遏製地思念他。我偷偷跑到他唱歌的地方象個普通觀眾一樣觀察他——一個如此英俊多情的大眾情人曾經和我有過數個百日之恩而我卻為了尋找中產階級沒把他放在眼裏。安德烈有時很晚到我們學生宿舍看望羅莎,當他的腳步聲從我的房間門口漸漸消失時我的希望就跟隨著他的腳步漸漸走遠消失殆盡。
我渴望有一天他也能在很晚的時候來看望我,但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主動出擊。
可能是因為良好的交稅記錄,我結婚剛滿三年就收到被批準入籍的通知。拿到護照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安德烈家裏,讓憋了太久的激情象火山一樣爆發出來。電閃雷鳴,雨過天晴之後的我們發現我們又犯了一次草率的錯誤:安德烈已經和羅莎訂婚。他們約好和我的的離婚手續一辦好就去辦理他們的結婚手續。安德烈說他已經無可挽回地愛上了羅莎,但是我先入為主有優先權可以在妻子和情人的角色裏任選其一和羅莎分享一個男人。
“我兩個都不要。”我嘴上這麽說,但是心裏卻漲滿了失望和傷痛。其實事到如今我依然沒弄明白自己到底要幹什麽。
安德烈和羅莎的婚禮如期舉行,我戲劇化地成了羅莎的證婚人。在新郎官安德烈飄忽不定的眼神裏,我看到了一個我不願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我無法抵禦做他情人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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